主题
不平棍
“戳死他!”
随着心里的这声闷喝,大牛后手发力,又一大块一尺厚的冰块,被他用棍子从湖里挑上冰层。
大牛匀了口气跳上冰块,用木棍撑着滑过湖面,撑竹筏般的将冰块滑到冰窖门口,领了一根计数用的竹签插在后腰上。
这是天津卫国术馆旁边的北宁公园,每到寒冬时节都要为转年的夏天储下大量冰块。做冰很简单,借助天气每天中午开闸放河水入湖,晚上冻实后就找来冰工们,将湖面上的冰层凿成半个桌面大小的一块,再拉出来运到冰窖门口。每做成一块冰能得一根竹签,两根竹签换一个铜子,每个铜子能买一个烧饼。
腊月风如针似刀,围着人身上转,专往衣服上的缝隙处钻,钻进去贴上了肉就是凉森森的疼。
“棉袍罩九重,不如腰一横。”大牛使劲勒了勒扎在棉袍外面的草绳,将肚子勒得有些紧迫感,就不觉得饿了。他伸手将鼻子下亮晶晶快冻成冰柱的鼻涕抹下来甩在一边,抄起棍子又走上冰面。
别人做冰都是先用凿子在冰层上凿坑,围出一个长方块来,再把冰块敲下来用绳子套住拉到冰窖去。这法子费力,且容易打湿衣服。
大牛独家的法子是用长棍先把凿活动冰块的远边向水里用力一压,等冰块另一头被水的浮力拱上来翘出头时,再把冰块近边向前一顶,冰块借浮力自己就跳上冰面来了。这一招叫压把挑棍,是从枪法中化出来的。据少馆主说,是以前两军阵前大将交手时,借力打力专刺对方护心镜的杀招。
大牛辛苦一晚上能挣上四五毛钱,比其他人多上一倍。因为他年轻身子高壮,因为他是国术馆的徒弟,因为他会少馆主李有泰亲手教的棍法。这一点,是以前国术馆还在的时候,大牛最炫耀的事情。当然那是以前,现在国术馆不在了,再讲这件事,就成了别人嘴里的笑料。
休息的时候,众人围在火盆前烤火,喝点热水。三儿一边唏嘘着一边喝水,骂道:“下辈子当王八蛋也不来做冰,人家睡热被窝时我们被冷风吹,人家吃热饭我们啃冷饽饽,这鬼呲牙的天,拉出的屎都是冰坨子!”
大牛闭着眼,耳听着众人的闲谈与抱怨,等到前胸后背的水渍稍干后,第一个站起来拄着木棍走出去开工。
天色明亮,冰厂的二掌柜吃完了早点,两手抄在袖筒里,背着装钱的褡裢哼着西皮二黄走进来。冰工们呼啦啦地围了上去,一面占靠前的位置,一面各自从身上摸出计数用的竹签。二掌柜坐在桌后从褡裢里摸出来角票或铜子,边记数边付账。
大牛今天手里的竹签,统共有八十多根,递过去换回来的却只是两张毛票,几个铜子。大牛只觉得一股火气在空荡荡的肚子里来回攒动:“二爷,这怎么又少啦?”
二掌柜头也没抬:“大掌柜的小儿子过生日,你们就一块儿随个礼吧,每人一毛钱。”
大牛咬了咬牙:“二爷,我们这些人都是卖臭力气挣钱的,一天就能挣这点,给把街的混混一份儿,孝敬您一份儿,剩到我们手里就真没嘛了。”
三儿也在旁边帮腔道:“是呀二爷,要是您和大爷过寿,我们绝对孝敬得二话不说,可这要是七姑八姨的都算上,我们这……顶兑不起啊。”
二掌柜“啪”地把笔一摔,立目道:“给脸不要脸是吧?你以为大掌柜的是贪图你这一毛钱啊?大掌柜小儿子过寿,让你们随礼是给你们面子,把你们当人看,是抬举你们。怎么着,你们都翅膀硬了是不是?走吧,都出去吃香喝辣去吧!别在我这干了!我用不起。”说着卷了钱褡裢起身就要走。
这是二掌柜的杀手锏,一招使出再无敌手,一帮人慌忙呼啦啦地围上来,作揖打拱地请他消气,更有人一脚将三儿踢倒,骂道:“你小子想砸了大家的鸟食罐啊?”三儿“哎呦,哎呦”之间还不忘讨饶道:“二爷您别听我瞎说,我这是被冷风抽着了,昏了头……”
一群人背着大绳和棍子从北宁公园出来,或摩挲着手里的铜元,或捻动着兜里的角票,脸上多少都有些欣喜的表情。各人匆匆招呼之后,就各自直奔着熟悉的早点铺子过去。热豆浆、锅巴菜、二米粥,能填饱肚子的好东西,此时才是最要紧的。
大牛抱着棍子两手揣袖地走着,三儿跟在后面委屈得脸都皱在了一起:“这叫什么世道啊?有人身不动膀不摇的就能吃香喝辣;有人累死累活连工钱都拿不到。我上辈子是造孽了,就被人这么欺负,挣点钱还不够孝敬这些个大爷,一家老小还都等着我带粮食回去下锅呢。”
大牛沿街走着,包子、羊汤,各种食物的香气源源不断地跑来,卯着劲儿直钻进他的鼻子,然后顺着咽喉一头扎进肚子,在空荡荡的肠胃中翻跟头,撞出“咕噜噜”的声音。大牛打量着四周的吃食摊子,右手边一碗老豆腐要两根竹签子,再往前买一碗羊汤值六根竹签子,斜对面卖的猪肉三鲜饺子要三十根签子来换。这些吃食在他眼里,俨然就是高高低低的一堆堆冰块。
耳边三儿的唠叨声还在响着:“都比咱们横,都是大爷,就咱们是孙子,这是什么世道啊。”
当初国术馆还在的时候,谁敢抽他这么多的分成?这不是明抢么。大牛想起在国术馆时,哈七爷说过:“这就是狗世道,富人是人穷人是狗的世道。你要么就在这老老实实做狗,要么你就一头撞死,赶紧投胎去做人。”哈七爷说话从来就是这么直接、这么痛快,他说出来的话能让你就着下酒。可他也死了,死在监牢里,不知他投胎到哪家世界去了。
大牛回头看了看满脸委屈的三儿。大牛知道三儿不敢出气,因为冰厂是他的饭碗,纵然扣这扣那,但总还能给他一碗饭吃。大牛也知道自己不敢出气,因为老娘还在,他得让老娘活下去,一片西洋药要用四十八根竹签子来换。
大牛忽然发觉自己站在这卖水饺的铺面前已经老半天了,他使劲吞咽了两口唾沫。老娘说过:“买吃的不买水上漂,不抗饥来不解饱。”上一次吃饺子还是在三年前,聂家小姐请国术馆的师兄弟们一起过年,猪肉白菜馅的饺子管够,他一口气吃了七十个,那得值八十多块冰。
他知道三儿跟在自己后面唠叨是什么意思,这些人里就他挣得多,三儿想找他借钱。记得少馆主李有泰说过:“想要不穷,咱首先得挺起脖子别把自己当成穷人,别对着谁都低头。”大牛沉默半晌,把袖子里捂热乎的角票摸出来一张,回头递到三儿面前,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对自己感激鞠躬:“先拿回去把今天过了,咱还有明天呢。”
不平棍
看着三儿千恩万谢地走远,大牛叹了口气。“明天”,如今他能拥有的,也只剩下“明天”了吧。这个“明天”少馆主常说,聂大小姐常说,哈七爷也偶尔提过。可这些人今天却走的走、死的死,连那能谈论“明天”的国术馆,也荒废了好几年。要是国术馆还在,他哪会活成这样呢?
大牛回到家里,娘正在床上手按胸口躺着。小户人家就两间屋子,进门是灶台连通着炕洞,灶台上有堵半人高的墙就算是床头,做饭的同时也烧热了炕。
大牛坐在灶台上回头道:“娘,疼得紧了就吃片药吧,别舍不得,咱有钱买。”娘躺着轻轻摆摆手,没说话,
揭开锅盖,里面熥着两个巴掌大的饽饽,大牛抓起一个,站在锅边三口两口吞咽干净了,待要伸手去拿剩下的那个,却犹豫了。他想了想,悄悄放下锅盖,紧了紧腰带走回自己的床边。他睡的是没烧的炕,被窝里也冰凉。大牛团起身子,先把麻木的两只脚搓热了,心里却想着:国术馆在的时候,还有火盆的。
过了些天,有传言说从关外来了一批逃难的,里面有伙人来冰厂求差事做,做两块冰才要一根竹签子,大掌柜的就有心思换人。这传言一出来,搞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不仅平时垂头丧气地没话说,干活也是各自如同没了魂般,耳朵里能听见的除了叹气就是叹气。
这天到了敛钱的日子,看场子的混混“走地虎”来收人头费,每人四毛,概不赊欠。有个别实在不想交钱的冰工被混混们拖出去打,打到交钱为止,结果不但钱一分不少给,还要挨一顿狠打。
“走地虎”歪叼着烟卷愤愤道:“我舍着这条命保护厂子不被别人捣乱,护着你们不让别人欺负,一个月才找你们要四毛钱,妈的还不给!你们对得起我么?”十几个冰工就这样胆战心惊地站在旁边,看着三四个混混将不舍得交钱的工友打得哭爹喊娘。
这要是以前国术馆还在的时候,他们敢在这地方欺负人么?大牛咬着牙就忍不住想要出手管闲事,他跨上前两步,再回头看看还有没有跟着他走出一步来的。他想从同伴那里得到些支持,哪怕仅仅是鼓励、感激的表情。可这些人手里拄着棍子,一个个缩着脖子低着头,要么将脸藏在衣服领子里,要么索性别过了脸去。
“走地虎”发现了这么一个“乍刺儿”的,一摔烟屁股叫骂道:“怎么着?想跟爷作对是吧?有本事你把爷打服了,只要爷嘴里吐个‘服’字,这厂子从今儿起是你的!”这是混混们霸市的手段,一旦你应了他,你就动手打他吧,他决不还手,只是你若打死他必然要偿命,可他若至死不吐服字,以后你就得认栽听他的。大牛虽穷,却也生在老实人家,这生死签的手段自然玩不过“走地虎”,无奈又回头看了一圈敢怒不敢言的工友,叹口气扛起棍子回家。
大牛记得当初聂家小姐说过:“咱中国人都是想着、盼着掉下个青天大老爷,指望别人来给自己出气,可等真到了要自己站出来的时候,就都懦了。”
这一天又是空手回家,可回家之后,连吃的也没有了。大牛娘已经病得爬不起床来,没法给他熥饭。大牛急得扔了棍子,用破棉被包了娘就要去看医生,可不知道这病得都爬不起来的娘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就抠住床头的土墙不肯走。
娘儿俩就这样僵持了半天,娘哭道:“娘还没给你娶上媳妇呢,怎么就这么拖累你啊。我不看病去,我自己知道自己,不花那冤枉钱。”
大牛没了法子,将娘放在床上搂着娘的手哭。娘哭的是他,他哭的是这世道,连国术馆都容不下,这世道还怎么让人活下去啊。
尽管大牛娘坚持,大牛还是瞒着她偷着请了医生。
这是个雪天,冷且阴,雪与土搅成了泥摊在路上。大牛舍不得叫人力车,硬是背着大夫走到家,待诊完后又将大夫一路背回去。
大夫没开方子,也没用药,就给大牛交代了一句话:“老太太想吃什么就赶紧给弄点来吧。”
大牛蹲在炕边上想了半天,他决定去弄一碗饺子。
这一晚做冰大牛照例又是做的最多,但二掌柜说了,后天大掌柜的丈母娘六十大寿,要大家一起随一份,这样扣下去,大牛手里就剩下二十九根竹签,离一碗猪肉白菜馅饺子就差一根。
大牛问二掌柜能不能先给个整数,他想去买碗饺子,欠下的一个他明天还双份。
二掌柜冷笑一声:“你也有张嘴求我的时候?你不是骨头硬么?明天你没得还了,明天来新工人,两块冰一根签子,有的是人要来干呢!”
大牛转头去找三儿,他记得借过他一毛钱的。三儿却将签子当成命一样紧搂在怀里摇头,眼睛里透着凶光,竟然有拼命的架势。大牛叹口气,就差了一根。明天吧,好在还有明天。
可等大牛到家,娘的身体都已经凉了。大牛坐在地上,想哭却哭不出来,他想不明白娘怎么就不肯多等他一天呢,就差这一天、一根签子。
没钱买棺材,大牛将所有的被褥都铺展开,将娘的身体仔细卷了,裹得暖暖和和的。卷起的褥子下面,露出个玻璃瓶子来,这是大牛去西洋药房买来的止疼片。大牛打开看了看,里面十片药,一片没少,只不过白药片被反复捻染成了灰黑色。娘疼的时候就拿出来摸摸,她还是一片都没舍得吃。
大牛决定,这碗饺子必须得买,要把它跟娘埋在一块儿。
再上工的时候,大牛一并冰工被“走地虎”勒令站在一边等着。过一会儿,两个混混领着十几个衣衫更破烂的外乡人走过来。
“走地虎”冲大牛等人扬扬下颌道:“走吧你们,不用你们干了。”
这边的人就可怜巴巴地看着十几个外乡人走到他们曾经站过的地方,干起他们曾经干得熟练无比的活计。
大牛走上前两步,弯下腰对烤火的“走地虎”道:“爷,求您再让我干一宿,我就差一根签子,就一根。”
“走地虎”不耐烦道:“走走走,别处找饭去,爷不用你们了。”
大牛看看身后几步远可怜巴巴站着的十几个工友,再看看身前一块块冰被从湖水里捞起来。突然,他跺脚大吼道:“都给老子住手!老子就想要一根签子!你们得给我!”
所有人都愣了,外乡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计,不安地互看了看,一起转头看向“走地虎”。“走地虎”开口就骂:“你娘的想造反啊!你……哎,大牛咱有啥可以好说。”
大牛一棍抡在他头顶上,吼道:“我就要根签子,我就要买饺子,你们不给就谁也别想干!”
“走地虎”趴在地上冲那些外乡人喊道:“给我打啊,不打死他你们谁也干不了!”
外乡人中有领头的喊了一声:“他要砸咱的饭碗,跟他拼了!”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
两端铜箍、鸡蛋粗细,这是少馆主留下的八尺棍。大牛上步俯身,一招平沙落雁扫倒两个,接着收棍在腰间一转,逼退围上来的两人,再探步前戳捅倒一个,后把先压后挑,将身后的人直接挑飞,过顶摔在远处。
有人拿着铁锨扑上来,大牛左手挥棍将他挑飞,再要抡拳打时才发现这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冻得满脸鼻涕。大牛放拳变掌,远远将他推开,再回过身来一路抽打,或戳或扫,将众人全都放倒在冰面上。
大牛喘着粗气,空空的肠胃像绞成一缕的毛巾。他拄着棍子,再一次回头看看身后杵在那里不敢动弹的冰工们。他想起少馆主说过:“咱穷人得像这棍子,直挺挺地活着。只要咱不低头,谁也按不下咱的头去。老祖宗们斩木为兵,是要让咱们拿来保命、保家的,不是用来招架挨打的。”
大牛看着这些工友,他从他们眼中读出来的,除了恐瞑还有麻木。
大牛匀了两口气,顿顿手中的棍子,转过头来对着躺满冰面的人们,声嘶力竭地大吼道:“我就要一根签子,你们给不给我!”
这时候,一阵剧痛从背后生出,直扎进胸腔里。大牛转回头看——刚才被他远远推开的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背后,攥着一把冰锥从他棉袄破烂处捅了进去。
大牛用劲拄着棍子,只觉全身的力气都从那伤处急泄而出,冷风却从伤口处开了闸般地涌进来,将他的身体一点点灌满。
大牛张了张嘴,鲜血从喉咙里溢出来:“这世道……用棍子都扫不平的世道啊。”(完)
(责任编辑:墨书白 邮箱:[email protected])
相忘师·鲸吞
[前情提要]
逃离摘星城的黄金龙巧遇被黑衣人追杀的官行九兄妹,并答应护送他们进入摘星城。当晚,官行九讲述了命定者们过去的英雄事迹,这些故事点燃了黄金龙身为相忘师的热血和激情……
第十五章 最是英雄第八人
“真的?怎么可能?他是谁?难道他比顾前辈更厉害?”宫樱花惊呆了,随即飞快地摇了摇头,“难道他比注定破解鲸吞的人更伟大?比萧前辈更幸运?比蓝前辈更有斗志?比折别前辈更机敏?比鱼前辈和陆前辈更智勇双全?不,他不可能有那么厉害,世上没有这样厉害的人!”
“不,他没有他们千锤百炼的品性,没有他们超凡脱俗的武功,更没有他们万中无一的命格,但是他却是这一次破解鲸吞的关键。”宫行九沉声道。
“天啊……”宫樱花张大了嘴巴,一双小手攥住宫行九的衣衫,用力地摇着,“为什么为什么?哥哥快告诉我,我要知道!”
“因为他将会为保护顾天骄献出他的生命。”宫行九转过头来,望向宫樱花的脸。
“他会死?”宫樱花惊讶道。
“不错。消息上说,他还不满十六岁,刚刚突破玉关胎劫,成长为相忘师。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一次是他第一次江湖行走。但是,这也会是他的最后一次。”宫行九沉声道。
“他……他知道自己要死吗?”宫樱花紧张地问道。
“他知道。但是,他仍然同意加入鲸吞的破阵团,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宫行九神色肃穆地说。
“他……他为什么要去?明知自己会死,还要去赴死,他还不到十六岁啊!”
宫行九微微一笑,轻轻抚摸了一下宫樱花的头发:“妹妹,你不是也希望成为一名相忘师吗?”
“嗯!”宫樱花用力点了点头。
“记得父亲大人的话吗?什么是相忘师?”宫行九柔声问道。
“嗯,记得!永远不让个性为世俗所限,永远不愿失去心中的自由,永远能够创造奇迹,永远不向命运低头,这就是相忘师!”宫樱花说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过来,“我明白了,他绝对不会向自己的命运低头,因为他是相忘师!虽然所有人都说他会死,但是他仍然会去拼搏,去战斗,和敌人、和命运一决雌雄!”
宫樱花的话仿佛一记春雷在黄金龙的脑海中炸开,将弥漫在他心中的痛苦、绝望、迷茫和困惑炸得干干净净。
对啊!我是相忘师啊!为什么我要听信那个神棍曲回岚的话。没有人能决定我的生死,更没有人能决定我的命运。哪怕战死沙场,也是我自己选择的结局!困惑良久的问题在一瞬间全部化为了乌有,黄金龙的眼前忽然充满了新的希望。虽然这丝希望如此微小,但是他却感到浑身都被这束希望之光照耀,满是温暖和力量。
“不错,这才是相忘师的品格。记住,今后如果你做了相忘师,也要像他一样勇敢,懂吗?”宫行九语重心长的话语在这个时候飘入黄金龙的耳际,让他精神一振。
“他……他真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我将来一定要像他一样!”宫樱花说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但是她咬牙忍住眼泪,用力抹了抹脸,“哥哥,我会给他画一幅对着朝阳、最英伟的画像,我要让他的面容放出光芒!”
听到她的话,黄金龙忍不住扭过头去,用手掌按住太阳穴和额头,拼命忍住激动的泪水。
“哥哥……那你说……他会死吗?”宫樱花忍不住问道。
“曲回岚的预言是绝对的真理。他曾百分之百地言中了所有荼洲的大事件,这一次也不会出错。是的,他必死无疑。”宫行九遗憾地说。
“但是……但是……刚才都说过,他……他……”宫樱花涨红了脸,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丝黄金龙活下来的希望。
“宫妹妹,”忽然,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将一股温热传送到她的心田,“在相忘师的世界里,他是永生不死的。”
宫樱花抬起头来,发现说话的正是救了他们兄妹性命的黄大,顿时心中欢喜:“恩公说得对,他不会死,一定不会!”
关押卓清绝的房间设在先锋堂的地下密室内。在敌人破城之后,这里是西边军指挥官们最后的总部,周围的地基都浇铸了生铁,围墙由质地坚硬的类铁钢石砌成,即使是一位会开山拳的拳师也无法凿开这么坚固的防御。现在这里反而成了关押犯人的最佳场所。
双肩肩胛骨被穿的卓清绝被孤零零地捆在这里,周围的桌椅和念火台都被移走,防止他利用任何工具脱困。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铁窗外射入一丝走廊上的黄色念火灯光,勉强为屋子带来一点暖意。
卓清绝的一切努力都失败了。最了解他的就是他昔日的恩师殷承侠。他的所有本领、所有计谋,殷承侠都一清二楚。现在的他浑身穴道都被殷承侠凝聚在弹子上的念索捆住,关键的穴位被洞穿,让他无法使出自己的绝技铁指寸金和操偶青芒索。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最后命运的到来。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自己抛弃了一切,牺牲了一切才得以搜集到如此珍贵的情报,却在最后关头败在了大预言师曲回岚精准的计算下。殷承侠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和曲回岚并不是知交好友,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找他?难道一切都无法逃脱曲回岚的计算?卓清绝痛苦地思索着,不断检讨着自己此行的得失,希望找出一条反败为胜的道路。
即将黎明的时候,寂静的先锋堂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数不清的靖边司和西边军精锐不断在先锋堂进进出出。急促的号令声和焦躁的述职声从走廊隐隐约约地传来,接着传来的是莫相狂怒的喝骂声。这名失心堂的元老、靖边司司长一向是一个阴沉内敛的人,即使怒火如狂,也不会上形于色。对于这位心机深沉的权臣来说,怒形于色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是失去自控的先兆。他决不会轻易表露出自己的怒意。但是在今天,他失控的怒吼,即使在深埋地下的秘密总部中都能够清楚听到。
卓清绝的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笑意,他知道,有什么意外发生了,有什么改变局势的因素让莫相失去了自控。秘密总部的大门被急促地推开,莫相大踏步走进了房间,飞快地一挥手,点起了屋子四角的十六盏念火灯。
“你的人在哪儿?”莫相脸色狰狞地问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卓清绝勉强压抑住自己心中的狂喜,冷然道。
“是魔师所为,对不对?黄金龙不见了!他从他的住所忽然消失,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哪儿。一定是你的人干的,对不对?”莫相厉声问道。
相忘师·鲸吞
“哦,你是说你们选出来的那个放到鲸吞里做牺牲品的少年消失了?”卓清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意,“知道自己要像一只牲畜一样被牺牲掉,这样激动人心的前程,居然会拒绝接受、转身跑掉,真是太奇怪了!”
“你……你是说,他是自己跑掉的?”莫相问道。
“一个被你们决定命运的人居然会反抗,辜负你们的期待,不服你们的管教,这让你很吃惊是吗?”卓清绝笑了起来。
“不可能!曲前辈说过他是命定者,这是宿命,依照他的性格,他决不会自己离开。一定是你的人抓走了他!”莫相摇头道。
“你是说你们荼洲的相忘师都没有自由意志,人家叫他们去死,他们就会一头撞死在鲸吞里吗?”卓清绝冷笑起来。
“……”莫相抿了抿嘴唇,冷冷地开口道,“相忘师是为荣耀而生的人,失去荣耀比死亡更痛苦,我们和你们这些低贱下等的魔师不一样。当初,我们本就不该幻想和鬼族贪生怕死的魔师们合作,谋取和平。你们的自私自利将荼洲搞得乌烟瘴气。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杀尽荼洲每一个鬼族,每一个魔师。”
“这么说,黄金龙的逃亡终是要怪到我的头上了?”卓清绝毫不在意地冷笑道。
“他是天门弟子,天门不就是昔年魔师们聚居学艺的地方吗?魔师的思想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污染天门的。”莫相冷然道,“我还以为他应该有天门侠胆剑心的骨气,可惜,自从殷承侠决定接受你们这些魔师之后,天门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天门了。”
“住口,你是什么东西?殷门主的名字可是你能叫的!”听到莫相对殷承侠出言不逊,卓清绝忍不住怒喝道。
“哼哼,现在还来装什么孝子贤孙?最让殷承侠伤心的,难道不是你吗?”莫相冷笑道。
“莫相!”卓清绝满头灰翠色的头发忽然往上一竖,双眼放射出透骨的寒意,“别人说这句话,我决不理会。但你从头到尾都知道真相,居然还敢对我说出这种话?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亲手将你毁掉,让失心堂长久以来精心部署的一切化为乌有!”
“你……”莫相的眼中猛然露出森寒的杀意。就在这时,秘密总部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殷承侠一脸疲惫地走进来。莫相连忙收敛住双眼的厉芒,低头站到一边。
殷承侠朝莫相点了点头,双手背到背后,低声道:“莫卿,这件事不是清绝所为。他虽然为人狠辣,但是十分骄傲,找人绑架后生小辈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小龙的心性我略有了解,他刚入天门,心思活泛,也许会有怯场之心。但是,我相信凭他的志气,最后一定会回来。”
“殷天师,这一战关系荼洲百年国运,我衷心希望你的话会实现。”莫相狠狠瞪了卓清绝一眼,拂袖推门而出。
“凭他的志气,最后会回来?门主,这不像是你说的话,你从来不是一个鼓励人们为荣耀抛弃生命的导师。你最关心的是弟子们的自由心性,不是吗?”卓清绝沉声问道,“我猜你的心里,一定在默默希望黄金龙就这样永远消失,远远逃开这个可怕的战场,对不对?”
“……”殷承侠默默看着卓清绝,良久才终于开口道,“鲸吞无论如何都会消亡。如果小龙不回来,我自会解散命定者,亲率弟子,自组破阵团出发。”
“恩师!这才是我心目中的门主!让我追随你一同前往,我愿意为破击鲸吞出一份力!”卓清绝大声道。
“清绝,经过三十年前的事,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殷承侠淡淡问道。
“恩师,三十年前我真的别无选择。请你大发慈悲,让我和你一起……”泪水从卓清绝的眼中滚滚坠落,三十年前的往事犹如无情的钢刀,将他的心割成了碎片。
“天师果然仍有当初的英雄侠气,莫某佩服。”门外传来莫相响亮的语声,打断了殷承侠和卓清绝的对话。他的语调激昂兴奋,似乎发生了什么值得他高兴的事。牢房的大门被一把推开,莫相快步进门,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们现在不用担心自组破阵团的事情了。摘星城死魂盯来报,黄金龙已经从东门入城。”莫相面向殷承侠说道。
“……”殷承侠和卓清绝同时沉默了下来,似乎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消息。
“看来曲回岚的确是荼洲第一的预言师,黄金龙真的像他说的一样回来了。我这就去准备一切,让命定破阵团尽快启程。”莫相朝殷承侠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黄金龙归来的消息让少年打鬼团的人炸了锅。
“浣虹!你不是已经说服他跑了吗?他回来干什么?”一向沉默寡言的蓝彩儿第一个叫出了声。
“就是!你从乘风会买来的地图,还是我们几个凑的份子,你莫非把钱都贪污了!”白算计跟着叫了起来,不过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关心的只有钱。
“这下怎么办?老大回来,就要去送死,我不想老大这么早死啊!”童百练一屁股坐到地上,拼命挠着自己的光头。
“各位!我知道老大回来是为了什么?”英传杰忽然打开折扇摇了三摇,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他才说道,“他回来是因为凝香。”说到这里,他又一合扇子,对准墨凝香一指。
一直坐在苏浣虹肩膀上不说话的墨凝香人偶茫然直起身子:“为了我?”
“就是为了你,他想要带你一起走!”英传杰一脸笃定地说。
“哦……”众人听到他的话都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我……我不明白……”墨凝香再次用联识开口,“当初是他亲手将我交给浣虹的。如果他想要带我走,为什么当时不说?而且,为什么他要刻意带我走呢?我现在还寄身在梦中身里,真正的身子还在天门,出不了房间。他根本带不走我……”
“这些根本都不重要!”苏浣虹忽然开口道,“你是狗屎龙心中最重要的人,无论会遇到什么困难,他都想要回来带你走。一定是这样。刚开始他不想拉着你和他一起逃亡,但是现在他发现无法承受对你的相思,于是他特意赶回来带你走。”
“相思?”墨凝香有些惊奇地说道,“浣虹,相思这种词可不能乱用。狗屎龙和我的确是好朋友,但是相思难耐,这根本不是用在朋友之间的词啊。”
“他对你的感情,难道你还不明白?”苏浣虹瞪大了眼睛,吃惊地说。
“明白什么?”墨凝香的人偶无辜地望向她。
“他为什么要历尽艰险破解僵尸引,为什么心甘情愿做你的代言,为什么要为你搞出一个荼洲幻境,为什么要时时把你带在身边,不让别人碰你,难道你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出来?”苏浣红有些恼火地叫道。
相忘师·鲸吞
“啊——”墨凝香有些恼怒地叫了出来,“你怎么会知道他做我代言的事?这是我和他两个人的秘密,是他和你说的?”
听到墨凝香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苏浣虹心中微微有些得意,脸甚至有些发红,她没想到黄金龙会跟她说这么隐秘的事情。
“当然啦。老大和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同伴,什么都不会对我们隐瞒,这才是兄弟!”童百练理所当然地开口道,说完朝苏浣虹扬了扬下巴,“是吧!浣虹?”
“呃,咳咳,嗯……嗯!”苏浣虹心里的那点得意顿时没了,有些失落地点头道。
“哼,好吧。我以为有代言这层身份,我和他的关系比你们要近一点,现在看来也差不多嘛。”墨凝香盘起双臂,“浣虹,狗屎龙破僵尸引不是因为要为天门除害吗?做我的代言是因为要借助我的智慧,做出荼洲幻境是因为要为孟师姐选婿,和我有很大关系吗?”
“这……”众人听到她的一番剖析,顿时哑口无言。他们虽然一直知道黄金龙早就把墨凝香当作了自己的女朋友,但是一时之间却找不到一样证据来证明黄金龙对她情有独钟。每一件黄金龙做的事情,除了为墨凝香,也同时具有别的功用。也许,黄金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和墨凝香之间,至今仍缺乏那种情侣间特有的亲密。
“还有!”沉默了片刻之后,苏浣虹忽然一把抓起墨凝香的梦中身人偶,“这件梦中身人偶是他特意为你做的。是他第一个带你走出了凝香小筑,走到了屋外的天地之中。这你总无法抵赖了吧?他带给了你整个的世界!”
“整个的世界……”墨凝香的声音变得轻柔了起来,“他的确是一个好朋友,元灯汇的那个夜晚,我永远不会忘记。”
听到她的话,苏浣虹的心里一阵五味杂陈,既感到欣慰,却又感到一点酸酸的失落。她轻轻咳嗽一声:“嗯,你记得就好。他对你的心意,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我明白什么?”墨凝香莫明其妙地开口道,“这并不能证明他对我情有独钟啊。他也曾经为了彩儿公然和血魔不知火抗争,甚至连胜命都不要,都要救她脱出血凝瞳的厄运。难道他也对彩儿情有独钟?嗯,对啊,也许他真的对彩儿情有独钟才对,你说呢,彩儿?”
“呃!”一边擦剑一边听她们争论的蓝彩儿没想到她们忽然谈到自己,连忙抬起头来,“……他喜欢我吗?”
“血魔来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他救彩儿只是为了义气,为了没有追逝的痛苦,他想要救一个生死与共的朋友。”苏浣虹激动道,“那不是爱隋!”爱情这两个字一出口,所有人都张大嘴巴,痴痴地望向目瞪口呆的蓝彩儿。
“看我干吗!”蓝彩儿双手一摊,满不在乎地一仰头,“我喜欢的是顾师父。”一时之间,众人皆倒。
“反正,反正,他……他喜欢你,他回来就是要带你走。”苏浣虹倔强地一跺脚,愤然道。
“浣虹,要照你的逻辑,也许他更喜欢你呢。”墨凝香笑嘻嘻地说。
“我?”苏浣虹的心脏咚地一跳。苏红豆关于王子、公主和骑士的故事突然蹿入她的心头。想到自己之前居然听信了小堂妹的胡说八道,认为黄金龙想要做自己的秘密情人,她就感到脸热心跳。后来明白了黄金龙的心情和惨痛命运,她才终止了胡思乱想,想出了帮他逃亡的主意。但是她的心思仍然在当初那种暧昧的萌动中翻滚,躁动不安了整晚。现在墨凝香忽然提到黄金龙和自己,顿时让她脸红了起来。
“什……什么啊,他和我根本不可能嘛!”苏浣虹嗓音发颤地说道。
“为什么不可能?他破僵尸引难道最初不是为了替你洗刷冤屈吗?你把他的功劳都抢走,他一点也没有生气,还为你在顾天骄面前隐瞒。在他知道自己就要死在鲸吞中的时候,他几乎垮掉了。但是他仍然能够振奋精神,为你撒下一个弥天大谎,将破解僵尸引的罪责扛下,撇清你所有的责任,让你可以无忧无虑地和顾天骄在一起。危难见真情,难道说他真正喜欢的是你?”墨凝香说道。
“哦!”众人同时伸出手指指向苏浣虹,齐声叫道。
“他……他……他当然不是喜欢我啦!只是……只是……因为是好朋友,是兄弟啦!”苏浣虹尖声叫了起来。
“浣虹,”墨凝香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很想相信他回来是想带一个心上人继续逃亡。但是,根据他的性格和才智,你应该知道,这一次回来,他就不会、也不可能再走了。知道先锋堂昨晚出动了多少人力搜索他的行踪吗?摘星城四门加了不少岗哨,他已经错过了逃跑的黄金时期,他是回来赴死的。”
“不,不,我好不容易才为他准备好一条退路,他为什么要浪费我的好心?”苏浣虹用力摇着头,尖声道。
“我们——的好心……”白算计咳嗽着说道。
“他一定是回来找你!”苏浣虹盯着墨凝香的人偶说道,接着她朝蓝彩儿瞥了一眼,看得蓝彩儿浑身一颤,“或者是来找你!反正是找一个人带走。他一定会走的!难道说,这里这么多人,没有一个值得他为之而活吗?他为什么偏偏要去死?!”
她的话让屋子里的同伴们都难过地沉默了下来。
“我曾经说过要在西京州做大老板,他也一直希望做我的二掌柜……”受不了屋子里仿佛坟墓一样的寂静,白算计忍不住开口道,“也许他回来是想找我……”
“闭嘴!”众人愤怒地齐声道。
就在这时,一直在桌案前奋笔疾书的李南星忽然抬起头来,焦躁地说:“怎么回事儿。我写的悼文卡在了最后一个词上,根据你们刚才的争论,我是应该形容他‘风流多情’,还是‘情深义重’啊?怎么就没人说话呢?”众人默然。
重返摘星城的黄金龙没有受到任何人的责怪。即使不是为了荼洲、为了天下,莫相和失心堂的高官们也要为自己的未来着想。如果黄金龙执意不加入破阵团,他们也无法强迫,到最后鲸吞到来,苦的还是自己。莫相虽然忍不住瞪了他几眼,怨恨他让自己担忧了半夜时间,但最终还是一声不响地率领参与搜捕的靖边司司员转身离去。
跟随黄金龙进城的宫氏兄妹直到此时才终于知道,救了他们性命的黄大,原来就是命定的第八人、注定命殒鲸吞的黄金天龙命格少年。
“黄兄!”宫行九紧紧握住黄金龙的双手,死也不肯放开,“我早该想到,如此身手,如此年轻,深夜独行摘星城东郊,我怎么会想不到!我……”
“宫兄,”黄金龙挽住他的手,“多谢你给我讲的故事。是你和你的故事激励我回到了摘星城前线,重新面对我的未来。如果我黄金龙活着回来,我一定要请你回天门大吃一顿,好好答谢你。”
相忘师·鲸吞
“不、不……我、我……”宫行九的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是我应该请你,我应该……”他还想说下去,但是想到黄金龙悲惨的命运和此刻的心情,他只感到哽咽难言,感情激荡。
“黄大哥,你真的要去鲸吞?”宫樱花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满眼泪花地问道。
“嗯,我决定了,是你们给了我鼓励,谢谢你。”黄金龙爱怜地摸着她的脑袋,柔声道。
“我要为你画出征像,请你一定要让我为你画像,求求你了。”宫樱花攥住他的衣襟,用力地摇晃着。
黄金龙点了点头,直起身来,转头对身边站立的殷承侠道:“门主,能不能请宫小妹给我们几个命定者画像?”
殷承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你已经想通了?”
“是的,门主!我想通了!”黄金龙下意识地站直了身躯,骄傲地昂起头颅。
“嗯。”殷承侠微微点了点头,朝宫樱花温和地一笑,“既然宫家著名的小画手来了,我会让他们都来见你,也许留下一幅出征图是一个好主意。”
“多谢门主!”黄金龙和宫樱花齐声道。
第十六章 英雄留影出征像
戴上白金宽沿红缨毡帽,系上金丝血绸英雄巾,披挂好白光甲,穿上覆云吞日靴,背上青鱼皮鞘天星剑,黄金龙的打扮就如一名即将启程的救世英雄。这个清晨,没有一线阳光,鲸吞的魔影如同即将抵岸的飓风,在摘星城外三里处滚滚荡漾,飞扬的黑雾随着晨风掠过摘星城,笼罩了整个苍穹,遮住了东方的朝霞。
站在摘星东城墙上的黄金龙,凝望着天边的云海,朝着东方朝阳升起处,默然扶剑而立。宫樱花将画架支在丈许之外,钉好画布,她用炭笔飞快地勾勒出心目中理想画面的草图,然后在色板中调好颜色。但是,当她举起浸满色彩的画笔时,她的手却无力地凝在画布上。她紧紧地抿住嘴唇,一双可爱的大眼睛浸满了清澈的泪水,半天没有将画笔点下。
“樱花,怎么了?”黄金龙回过头来,关切地问道。
“黄大哥,呜呜……”宫樱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想给你画一幅对着朝阳的画,让阳光打在你的脸上,让你的脸发出光华。但是……但是我没想到,鲸吞的黑雾居然会遮住朝阳。”
“没关系,就画一幅阴天的出征像吧。”黄金龙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苦涩,他勉强笑了笑,哑声道。
“不,不,不!我想要阳光,一定要阳光,因为……”宫樱花说到这里,却发现自己不敢再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那样太伤心了,简直令人心碎!
“因为阳光会让人忘掉我身上的不幸?”黄金龙苦涩地一笑,哑声问道。
“呜……”宫樱花抛掉画笔,用手捂住脸,“我想画开心的画,我只能画开心的画,哥哥说,我的年纪还太小,画不出悲伤的图画,我还没有那种情怀……”
天上飘浮的黑色云雾,犹如鲸吞伸出的触手,在空中恣意舒卷,仿佛在嘲笑黄金龙未来悲惨的命运。黄金龙拼命仰起头,希望在那滚滚的云层中看到一线阳光染出的金线,但是灰色的天空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可能有。
难道这阴沉的天气预示着我未来暗淡的前程吗?黄金龙的心中愁云弥漫。
“呜——”一股旋风突然吹起,他猛然抬起头,只见一道翻滚旋转的金光从城墙道上奔涌而出,犹如一圈金色的蒲公英在他的身边突然绽放。“叮”的一声,清脆悠扬的金石之音在他身子东侧响起,碎石飞溅中,一杆通体金华萦绕的璀璨金枪扑棱棱钉在了城墙垛上。冲天而起的枪头散发着黄金一般的光芒,犹如灿烂朝阳。金子般的光华涂抹在黄金龙的身上,让他浑身的白光甲扰如灯塔,闪着动人的光,他苍白的脸上泛出了金色的晕光,仿佛一位披着金甲的天兵。
“小妹妹,这样如何?”清朗的声音在黄金龙和宫樱花的耳边响起,那悦耳的音色让二人心中的阴影一扫而空。除了星辰海第一公子双龙顾天骄,这个世上再没第二个人有这样的魔力。
“好,太好了,谢谢!”宫樱花一洗颓色,脸上露出兴奋的神采。她捡起画笔,再次浸满颜料,开始埋头作画。
顾天骄来到黄金龙身边,朝他微微一笑。
“谢谢你……”虽然对这位本领比他强十倍,命运比他好百倍的少年,黄金龙不能说有什么好感,但是他仍然感激顾天骄所做的事。
“如果你要为我牺牲的话,这是我起码该做的事。”顾天骄洒然一笑。
“不不,”黄金龙连忙摇摇头,“你不怪我临阵脱逃已经很够意思。而且如果我真为你牺牲的话,也是还你救我的一命罢了。”
“黄大哥……别动!”宫樱花看他摇头,连忙提醒道。
“呃……”黄金龙微微耸了耸肩膀,重新维持开始的姿势。
“看来你是一个重恩情的人。”顾天骄让到旁边,让宫樱花可以更加自由地作画,“但是救你不过举手之劳,你要救我却要牺牲性命,这决不是什么等价交换。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愿意替你完成。”
“浣虹和你言归于好了吗?”黄金龙好奇地问道。
“呃……”顾天骄苦涩地一笑,“浣虹还在怪我,一时之间我们还不能算是和好。”
“哦。”黄金龙忧心忡忡地应了一声。
“不过如果这是你未了心愿的话,你放心,等到我们平灭鲸吞而回,她一定会对我大为改观。”顾天骄的脸上露出得意而憧憬的神情,“到时候,我穿着黄金星辰甲,披着夕阳的落晖,拎着敌酋的头颅,迎着满城相忘师的欢呼,作为杀死鲸吞的英雄,凯旋而归,然后在她面前说出天长地久的誓言。什么样的女孩能够拒绝这样的我?相信我,我们一定能够幸福的。”
“……”黄金龙抿了抿嘴,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暗想,也许把浣虹和他凑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他转念一想苏浣虹的性格,不禁一笑:浣虹又善妒又虚荣,性格有缺陷却又显得挺可爱,和他在一起,倒也是绝配。
“啊,现在想想,我有一个好主意。我和浣虹如果有了孩子,我决定把第二个男孩命名为金龙,顾金龙,嗯,你看怎么样……”顾天骄此时已经开始憧憬自己和苏浣虹结婚后的日子。
冷汗在黄金龙的额头滚滚而下,他只想赶紧捂住耳朵:也许,我死在鲸吞里也不是什么坏事。
“画好了,黄大哥!”宫樱花欣喜的声音忽然传人他的耳际,给了他终止这番谈话的良机。他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刚要走过去查看,一条胳膊却突如其来地揽住他的肩膀。
相忘师·鲸吞
“小妹妹,不如给我们两人画一张像吧,画出我们携手并肩、准备出征的样子。”顾天骄露出他完美无缺的笑容,朗声说道。
“好,好的!”宫樱花虽然是小孩子,但是仍然被顾天骄迷人的笑容迷倒了,她用力点了点头,“黄大哥和即将杀死鲸吞的英雄并肩站立,这样的画一定会流传千古的。”
顾天骄听到她的话,潇洒一笑,用力紧了紧黄金龙的肩膀:“任何为战胜鲸吞做出牺牲的人,都有名流千古的权力,不是吗?”接着他朝黄金龙眨了眨眼睛,悄声道:“不用谢……”
我恨他!黄金龙郁闷地在心里发出一声低吼,却不得不勉强自己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太好了,有了这张画,死也值了。”
“任何能让你释怀的事,你想要就只管跟我说。”顾天骄微笑道。
“……”
宫樱花的画作完成得极快,一炷香的工夫已经将大致构图确定了下来。她画完了关于黄金龙的这两幅出征像,又开始为顾天骄单独作画。黄金龙这才有机会摆脱顾天骄自以为是的纠缠,大大松了一口气。
当他走下东城道、进入摘星城市区的时候,他看到了街道尽头向他挥手的打鬼团同伴们。他兴奋地想要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却发现靖边司的黑甲卫士已经挡在了他们面前,强迫他们朝远处散去。
“喂!”黄金龙焦急地向他们紧走几步,却被一只手拦住。他转头一看,浑身忍不住一寒。
拦住他的,赫然是天下第一剑、号称一剑压万雄的龙神顾沧海。今日的顾沧海身穿一身玄黑色的乌鳞兵人甲,环环相扣形似鱼鳞的盔甲严丝合缝地贴在他雄壮的身躯上,毫无普通甲胄的冗赘,将他精健优雅的身材完美地衬托出来。锋锐的杀气自然而然地从他身上飘散过来,令黄金龙通体冰凉。
“他们帮你跑过一次,就会帮你跑第二次,还是不见得好。”顾沧海冷冷地说。
“我不会再跑的。”黄金龙道。
顾沧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得他冷汗直流,浑身颤抖。良久,顾沧海才终于开口道:“出征前,你和我们呆在一起比较好,走。”说着他抬起手掌,轻轻搭在黄金龙的肩膀上。黄金龙只感到整个人一轻,似乎被他拎了起来,脚下腾云驾雾地飘浮着,身不由己地朝着东城墙飞了回去。
“狗屎龙!”在街的尽头,打鬼团的少年们隐隐约约看到了黄金龙的身影,苏浣虹连忙第一个张开手臂大叫,但是却看到他被一个黑甲人带走。她想要带着同伴们追过去,却被靖边司的卫士拦住。
“我们要去见团长!”童百练愤怒地大声说。
“还要帮他逃跑吗?他可以做英雄,却被你们害得成了懦夫,如果你们还懂得为他着想,就不要去接近他。”靖边司的卫士厉声道。
“你们才是懦夫,送一个少年去牺牲,你们为什么不去?”苏浣虹尖声骂道。
“如果我有那样的命格的话,我当然会去。”黑甲卫士不痛不痒地回道,“现在你们立刻退下,如果再想要接近黄金龙,我们有权逮捕你们所有人。”
“怕你啊!”英传杰吼了一嗓子,却缩到了苏浣虹的身后。
“大家不要激动!现在和靖边司作对没有好处!”墨凝香连忙用联识说道。
“浣虹,现在怎么办?”童百练问。
“呼……”苏浣虹郁闷至极地长长吐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一个欣喜的声音忽然在众人身侧响起:“看,他们都在这里,太好了!”
众人回头一看,却看到苏红豆拉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少年飞奔而来。
“红豆,你来干什么?”苏浣虹问道。
“各位打鬼团的师兄师姐们,让我来荣幸地介绍一下。”苏红豆用力举起少年的手,“这位就是曾经写过《荼洲魔影录》和《天下第一录》的宫行九,荼洲七神笔中最年轻的一个哦!”
“宫行九?”苏浣虹第一个惊呼了出来,“真的是他?但是他看上去很年轻啊。”
“比真金还真,我已经有他签过名的传记喽,是《天下第一录》中的人物传记哦。”苏红豆得意地说。
宫行九红着脸说道:“惭愧惭愧,我刚刚开始写书,文笔还很稚嫩,见笑了。”
“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蓝彩儿不耐烦地问道。
“当然是好事啦。宫先生想要为黄大哥著书立传,希望能够了解一下他的为人和往事,听说你们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特别想跟你们聊一聊。”苏红豆热切地说。
“真的?”众人都兴奋地叫了起来。
东城墙上,宫樱花已经画好了顾天骄的单人出征像,正在重新铺画布准备新的画作。在她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命定者们也在其中。他们都已经披挂上了自己最得意的盔甲,将驰名天下的念兵佩在了身上。
每一副甲胄都光华熠熠,每一把神兵都散发出凛凛的杀气,每一个人都透出无与伦比的威势,那种如火如荼的战意、烈烈蒸腾的煞气,令黄金龙冰冷的身体瞬间有了暖意,血管中流淌的血液开始一点点沸腾了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斗志对自己的影响。
命定者们决然而强大的信念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仿佛天上神明对生命的加持,令他本来已经破釜沉舟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不移。这种感觉就像痛饮了一坛烈酒,让他感到神力加身,一身是胆。
“出征像完成之后就要立刻出发,各位还有什么要求吗?”人群中响起了莫相洪亮的声音。
“还有酒吗?”狼主蓝啸月豪爽的声音顺风传来。
“库存中还有两袋春波媚,一袋龙舌兰,还有一小壶断肠鞭,如果狼主感兴趣的话。”莫相沉声道。
“都拿来。哈哈,想不到莫卿也是一位懂酒的妙人。”听到这三个酒名,蓝啸月顿时兴致盎然。
“嗯。”莫相环视了一圈,发现没有人再有其他要求,于是转身离去。
看到这位阴沉的失心堂元老终于离去,黄金龙才有胆子从城墙道上冒出头来。
“小兄弟,来!”看到黄金龙现身,蓝啸月立刻扬起手来向他一招。
听到狼主的召唤,黄金龙心头一阵紧张,胆战心惊地走到他面前,拱手施礼。
“小兄弟……”蓝啸月将巨大的手掌搭在他的肩膀上,想要说一些宽慰话,但是却发现形势之严峻惨烈根本令他无话可说,他喟然长叹一声,“喝过酒吗?”
“没有,我还没到十八岁……”黄金龙茫然摇了摇头。
“呆会儿那壶断肠鞭,我留给你……”蓝啸月小声说道。
相忘师·鲸吞
“蓝胡子!别撺掇小孩子做酒鬼!”刚要准备画出征像的鱼飞帘尖声道。
“咳,这里有人不到十六岁就要去死,至少让他尝尝酒的滋味吧?”蓝啸月双手一摊,不服气地吼道。
黄金龙感到几位命定者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但是又飞快地挪开,似乎他的身上有一种刺眼的东西,让人无法直视。他扭捏不安地在这些绝世高手中间站立了片刻,感到浑身针刺般难受,那种不合群的出离感令他的胃不住翻腾。
他看到折别目光冰冷地看了自己一眼,就冷漠地转过头去。折别的头上戴着孝巾,这是为哥哥折冲戴的孝。也许折别知道了折冲的死有一半和自己有关,正在暗自期盼自己早点替顾天骄去死。
鱼飞帘沉静地站在宫樱花的面前,等待她完成出征像,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在黄金龙的身上,目光中有一种令他难受的怜悯,仿佛他是一个就要冻死街头的小孩。
陆飞蠓虽然和自己有一面之缘,但是却自始至终都在和萧如意低声交谈,不愿意转过头来看他,似乎多看他一眼都是错。
萧如意虽然在和陆飞蠓聊天,但是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朝黄金龙转了又转,似乎在想着什么和他有关的东西。
顾沧海自从陪着他来到东城墙上,就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黄金龙紧张地抿着嘴,偷偷地挨个打量着这六个《天下第一录》上的命定者。自从昨夜宫行九告诉了他关于这六个人的事迹,他脑子里这六个人的形象~下子变得无比高大辉煌,但是今天再次见到他们,他发现这些人的样子和传闻又有了巨大的差距。他有些不确定该如何在心中确立他们的形象。
“孩子,过来一下。”陆飞蠓和萧如意之间的讨论终于告一段落。他们二人一起转过头来,萧如意拾起手朝黄金龙招了招。
看到终于有人和自己说话,黄金龙悬着的心顿时落下,如释重负地走到他们身边。萧如意抱臂在胸,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默然凝视他良久,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挣扎。
“如意,我愿意将我猎金行八成股份转到你的名下,这样总可以了吧。”陆飞蠓看她不说话,忍不住开口道。
萧如意的脸色一阵变幻,终于摇了摇头:“除非你把飞英行的宝库全部转让给我,否则我实在难以答应。”
“你要我入行以来所有的珍藏?”陆飞蠓脸色一变。
“你要我出手的东西,是我从小就不离身的性命宝贝,以飞英行的宝库来换,已经是贱卖了。”萧如意用力摇了摇头,似乎发现这不是好主意,“算了,我改变主意了,还是不提此事吧。”
黄金龙一头雾水地看着陆飞蠓和萧如意,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如意,难道你忍心看着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就这么白白送死吗?”陆飞蠓忍不住开口喝道。
他的话似乎戳到所有入的痛处,站在城头的命定者们同时转过头来,向他们望去。
鱼飞帘身为乘风会的大当家,消息最为丰富,一看到萧如意的表情,听到陆飞蠓的出价,她已经恍然大悟,不禁高声问道:“陆师弟,你是说那个东西?”
“不错,就是那个东西!”陆飞蠓沉声道。
“鱼师姐,你既然知道是什么,就该知道,这样的东西,就算是十万落马金我也不愿意易手。”萧如意肃然道。
十万落马金?黄金龙听到这句话,身子猛地一颤,心脏忍不住咚咚地跳了起来。十万落马金,这到底是多少钱啊?落马金是荼洲高等商人交易用的货币,像他这样盆州小地方来的少年,也是最近才接触到,他还不习惯用落马金来换算成世俗价值。
身边的命定者们也被萧如意的话惊呆了,城头上突然出现一片寂静。
“我同意,如果我用乘风会的夜行库,加上陆师弟的宝库,总能换得过你手上的东西了吧?”沉默了片刻之后,鱼飞帘忽然昂起头来朗声道。
“什么?”这下子,连黄金龙都明白了过来,倒吸了一口凉气。鱼飞帘的夜行库不就是天魁五芒星曾经想要截获的那个荼洲最宝贵的消息库吗?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不惜用夜行库来换呢?黄金龙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鱼飞帘的出价终于打动了迟疑不决的萧如意,她耸了耸肩膀,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鱼师姐既然出到如此高价,我只能从命。”她从怀中取出一样金红色的水晶,将它平放在掌心上,小心翼翼地送到黄金龙的面前。
黄金龙凝目细看,赫然发现这枚水晶是宝石中较为普通的透明白水晶,但是水晶中却包裹着一只猩红如火的不死鸟。这只不死鸟通体由红色火山灰和矿物质化成,做振翅欲飞状,形态之神美,无法用语言形容。一双矫健修长的翅膀在翅缘长羽处化为夺目的金色,仿佛有明亮的火焰会从翅膀中喷射出来。
“朱雀转运灵!”围观的命定者们目瞪口呆地齐声道。
“小兄弟,”陆飞蠓朝黄金龙点点头,“拿去吧,现在的你正需要它。”
“且慢!”蓝啸月、哲别和顾沧海同时厉喝道。
“你们要怎样?”陆飞蠓一个箭步挡到黄金龙面前,挺身而立。
“陆飞蠓,你的脑子不是坏掉了吧?这朱雀转运灵乃是传说中阴阳变幻的至宝,佩戴者可以改变命格,化解厄运,福星高照。如果黄公子碰到这枚朱雀转运灵,他的命格会彻底改变。”哲别厉声道。
“那又怎样?现在他的命格又比谁能好多少?”陆飞蠓毫不退缩地喝道。
“他的命格好不好是他的事,我管不着。但是现在荼洲已经危如累卯,鲸吞再现后我们只有唯一的一次机会击败它。如果你擅自用朱雀转运灵改变他的运势,那么势必影响整个荼洲的命运,也许我们这一次破击鲸吞就会失败,你知道吗?”折别急道。
“这只是一种理论。也许他的命运只会做出轻微的改变,比如说,在鲸吞中活下来!”陆飞蠓争辩道。
“他若活着,犬子就要死。”顾沧海冷冷地说。
“没有这回事!”鱼飞帘厉声道,“朱雀转运灵改的是黄金龙的命运,和顾公子无关。”
“哼,现在事非寻常,我们容不得丝毫的冒险。况且,天地运势自有其平衡,好运厄运各占一半,你强制改变了一点,天地亦会作出相对修正。现在鲸吞之局,牵一发动全身,你想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投机,殊为不智!”顾沧海沉声道。
“难道各位对于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去送死,就一点都不惭愧吗?”陆飞蠓厉声道。
相忘师·鲸吞
“当然惭隗!”蓝啸月嘶声吼道,“我惭愧到不喝酒就会头疼的地步,但那又怎样?欲成大事,必有牺牲。这是战争,你不能奢望一人都不死吧?”
“好一个欲成大事,必有牺牲,就像你当年灰熊镇一战,牺牲六百一十六个镇民的性命去困住东界血妖,好让你杀敌立功?”鱼飞帘冷冷地问道。
她的诛心之语让蓝啸月浑身一震。他扭头朝鱼飞帘深深望了一眼,脸上露出残酷的冷笑:“鱼当家好深沉,原来早就知道此事,却一直隐忍不发。”
“哼,我只希望你好自为之。”鱼飞帘神色漠然地说。
“灰熊镇是我一生的噩梦。但是如果重活一次,我还会再用灵识为饵引它变异成形,因为不那么做就杀不了血妖,杀不了它,就有更多的人要死!”蓝啸月厉声道,“就像是现在,我们不得不押着黄公子去鲸吞送死,因为不这么做就杀不了鲸吞使魔。这是我们必然要背负的罪孽!”
听到他的话,黄金龙整个人就好像被冰水浸过一般,浑身战栗不已。原来蓝啸月当初并非无力保护灰熊镇的镇民,而是他故意将灵识沾到他们身上,让他的灵识促使血妖变异成龙,和他正面对决,从而让它暴露在阳光下无路可逃。这样的心计和狠绝实在比他的武功更加可怕。
“曲回岚不过是一个人而已,难道我们真要尽信他的话,送这孩子去死?”陆飞蠓愤懑地吼道。
“你敢不信吗?”顾沧海厉喝道。
“……”陆飞蠓咬紧牙关,无话可说。他虽然是荼洲第一猎金师,但是却没有质疑曲回岚的资格,更没有将整个荼洲的命运一肩担下的气魄。
就在局面陷入僵持的时候,黄金龙忽然开口道:“各位前辈,请不用为弟子担心。弟子也是相忘师,既然懂得了相忘之道,就不会再向命运屈服。此去鲸吞,我会坚持和自己的命运抗争,坚信奇迹的出现,我相信我会活着回来。所以曲前辈的预言,请各位不必介怀!”
周围一阵寂然,众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一些异样,眼神中或多或少露出了惊愧之情。成名太久的他们直到这个时候才豁然发现,数十年来,自己向着强者之路不断挺进,却早已经将相忘师的意义淡忘了。
良久之后,蓝啸月第一个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他尴尬地一笑,狠狠挠了挠头:“说得好,小兄弟果非凡人。我们这些家伙在红尘打滚了这么久,却都老朽了。倒是小兄弟最有相忘师的志气。”
“小兄弟,陆某惭愧,居然想到转运这种荒唐事,见笑了。”陆飞蠓向黄金龙躬身抱拳,俨然将他当成了平辈中人。
“黄公子不愧是天门子弟,说话做事都让人感到豁然开朗,比我们这些前辈看得还开,鱼某佩服。如此看来,天门岁月,当真让人好生向往。”鱼飞帘的脸上露出一丝落寞之情,似乎很懊悔当年没有去天门学艺。
“鱼前辈夸奖了,我……我昨天还曾经想要逃跑。”黄金龙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逃跑又怎样?换了是我,现在已经跑到东海边去了。”鱼飞帘的话引起众人一阵释然的大笑,令黄金龙感到温暖。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真正成为了命定者中的一员,连暗淡的前程也变得有了几分迷人的色彩。
午时的天空奇迹般地透出一线苍白的阳光,穿过鲸吞的黑色云层,射入西方的天地,正好照在黄金龙和其他七个命定者的身上。他们此时正聚在西城墙上,让宫樱花完成她的最后一幅画——命定者出征群像。
这一上午,为了追求采光的效果,宫樱花不厌其烦地请求命定者们不断在城墙上移动,不知不觉,已经完成了从东城墙到西城墙的大转移。各种出征图源源不绝地在她的画笔下生成,被士兵们小心地抬入先锋堂内堂保存。当士兵们抬起最后一幅画走下城墙时,宫樱花的脸色苍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
黄金龙连忙走到她的身边,扶住她的肩膀小声问道:“樱花,还好吗?你看起来很虚弱。”
“黄大哥,我很好,谢谢。只是因为念功消耗过度有些乏。”宫樱花的脸上露出激动的红晕,“这一次的画,是我画得最好的作品,因为我画出了很多悲伤的感情。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宫樱花说到这里,眼圈一阵发红。
黄金龙心头一沉,他忽然想到她的父亲宫前辈现在也身陷鲸吞,很可能已经战死。
就在这时,有人在他肩头上轻轻拍了拍。他转头看去,只见顾天骄正朝他点头示意:“到时候了。”
他的咽喉升起一股仿佛火焰燃烧般的焦灼,浑身瞬间奔腾起了滚滚的热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挺直了胸膛。
“黄大哥……”宫樱花满脸愁容地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黄金龙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樱花,去找你哥哥吧。”
“黄大哥,我……我舍不得你走,呜呜……”宫樱花一头栽到他的怀抱里,哽咽着说道。
“樱花,你知道摘星城最好的酒楼是哪一家吗?”黄金龙悄声问道。
“不知道……呜……”宫樱花用头狠狠钻着他的胸膛,哑声哭道。
“是铭香楼。你现在和哥哥一起去那里等我,我一回来就去找你,咱们不见不散,好吗?”黄金龙笑道。
“真的,你会回来?”宫樱花抬起头来。
“嗯,都说了是不见不散。”黄金龙点点头。
“好,我这就找哥哥去,我们一起等你回来,所以……”她再次看了黄金龙一眼,“千万千万不能死哦!”
“嗯。”黄金龙抿嘴应允道。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顾天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很多。”
“见笑了。”黄金龙苦笑道。
“放心,如果你回不来,我会替你去见她。”顾天骄微笑道。
“那真是……”黄金龙肚子里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真是麻烦你了。”
“你看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我们现在是兄弟!”顾天骄自豪地昂首一笑。
西城墙上,六位天下第一的命定者已经并肩站好。顾天骄和黄金龙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向他们张望。虽然已经和他们混熟了,但是此刻看到这些独步天下的豪杰一起向自己行注目礼,仍然让黄金龙感到激动不已,一时之间连对死亡的恐瞑都忘怀了。
“小兄弟,过来我这儿!”萧如意微笑着朝他招手。
黄金龙疑惑地挠了挠头,快步走到她的身边。
“呆会儿我们一起坐鹏仔入阵。”萧如意亲切地用手按住他的脑壳。
相忘师·鲸吞
“鹏仔,您的金翅大鹏?”黄金龙顿时兴奋了起来。
“嗯。”萧如意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可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坐鹏仔的外人哦。”
就在这时,领头的顾沧海咳嗽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各位,午时已过,现在就出发吧。”他淡淡地说。
“好!”城墙上的众人一起点头。黄金龙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终于要开始了!
“扑扑扑扑……”一阵空气振动的脆响在黄金龙的周围响起,顾沧海、顾天骄、鱼飞帘、陆飞蠓、蓝啸月、折别的身形直入云霄,在一眨眼间已经没入了鲸吞的黑雾之中。
“嘶……”黄金龙紧张得浑身都僵硬了起来,他还不会飞啊!
萧如意咯咯一笑,努嘴发出一声清越的哨音。黄金龙感到天空忽然阴暗了下来,一双巨大翅膀的阴影犹如两朵覆盖整个摘星城的阴云倏然而至,停在黄金龙的头顶。他还没有来得及仰起头来观看,腰已经被一只巨爪攥住,往天空中掷去。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惊呼,身子炮弹一般穿破层层黑雾,击散了满空云朵,宛如出水的飞鱼一般冲破了云层,暴露在碧蓝的天空和灿烂的正午阳光下。
“啊——”他发出充满惊恐和兴奋的尖叫,四肢笨拙地乱摆着,划动着身下的万里浮云。
“嗡”,一声悠扬而慵懒的振翅声从他身子下面传来,金碧辉煌的光芒从青灰色的云海中浮现,一片长满火羽的巨大鸟背犹如金色的巨大鲤鱼从云中升起。黄金龙发现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到了巨大的鸟背上,在他身边,萧如意妩媚地斜坐着,手轻轻抚摸大鹏的鸟颈:“鹏仔,去吧!”
金翅大鹏鸟发出一声奇异的哭鸣,身子耸然跃出云海,用力一拍翅,头一低,一个猛子扎入深邃的青色云海中。
黄金龙看到千奇百怪的飞云乱絮扑面而来,犹如鲸吞中无数魔怪朝自己张牙舞爪地冲来。他再次张开口,尽情地大吼了起来:“鲸吞,我黄金龙,来了!”
鲸吞的黑色云雾突然疯狂地翻滚起来,犹如波涛汹涌的海洋。黄金龙和萧如意身下的金翅大鹏鸟忽然发出挑衅一般威猛的怒号。
“到我身后去!”萧如意轻轻一推黄金龙的身子,将他推到自己背后,双手一翻,一双布满撒金龙纹绣的青灰色冥蛛丝手套已经戴在了她的手掌上。在这双手套之外闪烁着淡蓝色的细小火苗。
黄金龙知道有敌人出现,连忙拔出随身携带的三尺天星剑。
此时金翅大鹏鸟的身边青冥一片,天空被鲸吞的烟雾所笼罩,只能发出淡淡的灰绿色光芒。借着这丝幽冥一般的光亮,黄金龙隐约看到一群颀长而纤细的身影从云层中钻出来,朝大鹏鸟飞行的方向掩杀过来。恐怖的杀气在这一刻仿佛狂风暴雨一般席卷了他的心灵,他绷得紧紧的心弦几乎在这一刻炸裂了开来。
“吱——”一声声嘶力竭的鸣啸炸雷一般响起,一条犹如鳗鱼一般形状的巨大黑影迎头冲来。它的头扁平如蜥蜴,腮上长满了翻腾的肉须,嘴部长着一根仿佛蚊子嘴似的吸管,对准金翅大鹏鸟的额头狠狠叮来。
“去吧!”萧如意左手屈指一弹,一朵明亮至极的蓝白色火苗流星一般疾射而出,端端正正击向这条钉嘴鳗鱼怪的鱼头。鳗鱼怪的钉嘴迎空一吸,那炽烈的火苗在风中一卷,居然被它吸入嘴中。
它暗黑色的身躯突然间被肚子中蒙咙升起的火光照亮,变成了明媚的橘红色。黄金龙甚至能够通过这朵突然升起的光亮看清它肚子里的肠胃结构和骨骼。钉嘴鳗鱼怪发出兴奋而欢快的尖啸,在空中一个盘旋,对准萧如意的双手扑来。
“果然是漠痴!鬼族好阴毒!”萧如意冷哼一声,右手食指一横,挡在身前。她的食指尖上,一道赤红色的笔直光柱如春笋一般生长出来,瞬间长到八尺之长,犹如横空的光剑,壮美异常。
她优雅地一甩右手,手挥五弦,指掌翻飞,如兰花初放,食指尖上那一道如梦如幻的赤虹剑影轻柔地在这条钉嘴鳗鱼怪的鱼身上一点。这条鳗鱼怪的身躯立刻陷入了熊熊大火之中,瞬间烧成了一团焦黑。
然而,就在这条鳗鱼怪燃烧成灰的时候,又有数条钉嘴鳗鱼怪从云层中钻出头来,仿佛闻到血腥的鲨鱼,围到这团烈火周围,钉子嘴迎风摇动。这烧成一团的火焰顿时分成了数条扭曲的光炎,源源不绝地钻入了这些鳗鱼怪的嘴中,令它们的身体同样明亮了起来,也让它们的精神头更加健旺。
“萧前辈,它们在吃你的念火!”黄金龙惊恐地大声叫道。
“哼,漠痴以吞吃世间游离的念力为生,本没有什么危害。不过这些漠痴是已经进化的血漠痴,不但吞吃残念,而且会吸食精血脑髓,强行吞吃人体内的念能,你自己小心!”萧如意右手一弹,笔直横在身前的赤虹光剑犹如琴弦一般轻轻一颤,突然一卷身子,化为一条橘红色的火龙,横空长啸一声,龙爪翻飞,瞬间抓伤了数条血漠痴。
每一条伤口都化为熊熊的火焰,这些鳗鱼状的血漠痴在肆虐的念火之中皮焦肉烂,发出凄惨的嚎叫。这燃烧的念火吸引了更多的血漠痴,足足有三四十条饥饿的血漠痴从云层中穿透出来,团团围住这数条血漠痴,生生将念火和血漠痴的血肉吸食一空。但是它们刚刚饱餐一顿,就被萧如意放出来的那条火龙抓伤,伤口上冒出腾腾的火焰。
一旦有一条血漠痴被念火点燃,它就会被同伴毫不客气地围住吃个精光。这三十多条血漠痴就这样被火龙接二连三地点燃并被同伴吞吃,瞬间被消灭了七成。但是更庞大的血漠痴飞行阵列源源不绝地从云层中飞来,在空中形成了黑压压的浪潮,向萧如意和黄金龙疯狂扑来。
“鹏仔!”萧如意大声喝令道。
一直闷头飞翔的金翅大鹏鸟突然昂起高傲的头颅,发出恐怖的战吼。它身上的火羽犹如刺猬一般支棱了起来,每一根火羽都喷出一片鳞片一般的火光,上千片鳞片形成环环相扣的火环鳞甲,将萧如意和黄金龙包裹其中。数不清的血漠痴从四面八方狠狠扑来,却一头撞在了火焰鳞甲上,鳗鱼头被火焰烧成了灰烬,而燃烧的身子却被贪婪的同伴吃得一干二净。
“印发!”萧如意厉啸一声,双手手掌同时往天空一伸。十八条狂舞的火龙呼啸着从她双掌掌心奔腾而出,围绕着金翅大鹏鸟急速飞舞。龙嘴张开,朝着四面八方飞来的血漠痴喷出致命的火焰。铺天盖地的火焰吞没了滚滚飞来的血漠痴阵,成百上千的血漠痴化成了空中飞行的牛油蜡烛,疯狂地燃烧了起来。
相忘师·鲸吞
“九龙焚城印!”黄金龙听说过萧如意力战双头夜恸的传奇,知道九龙焚城印是她最凌厉的武功。此时看到十八条火龙腾空而起,顿时认了出来。他的心中暗自惴惴不安:萧前辈一出手就是最强的念火印术,难道说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如果血漠痴仍然源源不绝而来,岂非再无其他手段?
“小子,不用担心!听说过我和双头夜恸那一战吗?”瞥见他苍白的脸色,萧如意微微一笑,双手一翻加速催动印法。
“听说过!”黄金龙急忙道。
“我可以持续操纵这九龙焚城印达半月之久,你看看血漠痴有没有这么多?”萧如意得意地笑道。
“原来如此!”黄金龙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萧如意十八岁时已经能够催动九龙焚城印和夜恸大战十数日,现在功力愈发精深,又正值年富力强之际,自然更加所向披靡,他实在不该担心才对。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剑啸声在空中响起。黄金龙看到一团由剑芒聚成的光华风驰电掣地扫遍天空,血漠痴被切成碎片的尸体满空飞舞。
“各位,我转过一圈,天上血漠痴的数目足有数万,天空是它们的主场,请随我杀出战阵,降落到地上,摆阵而战,一举将其击溃!”顾沧海沉稳的啸声在空中响起。
“好!”周围响起了众人整齐的应和。萧如意的金翅大鹏鸟巨翅一扇,火羽翻飞,犹如烧红的烙铁,将天空中弥漫的血漠痴战阵生生切出了一片燃烧火焰的破口,驮着萧如意和黄金龙朝着低空急速降落。在他们的周围,十八条火龙上下翻滚,火焰蒸腾,一只又一只试图接近的血漠痴被火焰点燃,烧得蜷曲起身体。
黄金龙从萧如意身后探出脑袋,朝下方望去:一层层青云犹如一片片棉花扑面而来,撞成一团絮乱的云烟,四外散开。被青幕遮闭的鲸吞大阵渐渐变得清晰可见。
终于要和鲸吞正面对决了!沉重的使命感犹如万斤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血漠痴凄惨的悲鸣在四面八方接二连三地响起。鱼飞帘的名器——帘卷朱颜醉,在空中矫驰如龙,纵横飞卷,化为一柄覆盖方圆二十丈的玫瑰色巨伞。铺天盖地的血漠痴只要沾上一片锦影,就会碎成满空残片。而鱼飞帘自己却好整以暇一般倚着一块孤石而立,双眼半闭半开,仿佛斜风细雨中一位撑伞的贵妇正靠着假山沉思,在她的周围,血漠痴七零八落的碎末宛若血雨一般倾盆而下。
在鱼飞帘身边,默默伫立着纹丝不动的陆飞蠓。在他周围站着十六个傀儡。其中八个是全身披轻甲的藤丝傀儡飞器师,身上长着八只手臂,每只手臂上都安装着发射飞针的连发机栝。还有八个则是浑身重甲的紫铜铁蚬木傀儡枪盾师,每个傀儡都拿着重达数十斤的玄金盾牌,手里高举天星金制的长矛。
枪盾师挡在飞器师身前,以整齐的枪阵和巨大的玄金盾牌挡住血漠痴群的疯狂攻击,而飞器师则以每息十发的急速,连绵不绝地向空中发射精炼青钢制成的飞针。每一枚飞针上都贯注着强绝的念力,随着飞针的激射,针身摩擦空气,发出耀目的青白色尾芒,煞是艳丽。
折别的双手几乎融化在了空气之中,从他手里飞出的琉璃珠化为一片喷射不绝的冰雪风暴,被这片风暴扫过的天空几乎找不到一条血漠痴。
蓝啸月的名刀——驰光刀犹如喷薄着北极极光的喷泉,将一抹抹光怪陆离的迷幻虹光涂抹在苍穹上。那刀光占据了人眼虹膜的所有空间,令人根本看不清他本人的身影。他就像乘着天马播撒极光的北方之神,让刀光的火焰烧遍天庭。在刀光过处,恐怖的血浪滚滚翻涌,弥漫天地,血漠痴的惨叫声响彻四野。
而顾沧海的名剑——天翼则化成了照耀天地的第二个太阳,将威猛绝伦的剑刃之光笼罩在方圆百丈之地。他甚至不用使出他曾经一剑斩杀噬念龙的绝技太阳战车,只施展出他平常习练的普通剑法,那无坚不摧的剑罡已经成为了血漠痴们最大的噩梦。
萧如意并没参与到战斗中来,她谨慎地站在黄金龙和顾天骄之前,而她的灵兽鹏仔则站在二人身后,严密护住他们,不让任何血漠痴接近他们周身四尺之地。
整个战斗进行了足足数个时辰。五个天下第一的高手以他们无与伦比的合力,终于击溃了血漠痴战阵的锐气。血漠痴丢下近万具支离破碎的尸体,纷纷逃入青黑色的云层之中。
“想不到这些血漠痴居然让我们耽误了三个时辰。”顾沧海取出随身携带的时规看了一眼,沉声道。
“这也许是鬼族能够拿出手的所有血漠痴。”鱼飞帘扬手一卷,帘卷朱颜醉连续折叠合并,化为一件大氅的模样,被她潇洒地往身后一披,“血漠痴是鬼族训练来吞吃残念的牲畜,和鲸吞魔物互为天敌,,平常不敢轻易放出来。现在他们居然将它们放出来袭击我们,显然是准备不留后手,全力出击。我估计,鲸吞应该已经快要吞噬摘星城,鲸吞魔物即将大兴,这区区数万血漠痴不再构成威胁。”
“我们必须赶快找到鲸吞的阵眼!否则就要来不及了。”陆飞蠓沉声说道。
“很遗憾,陆兄,根据我的计算,鲸吞此刻已经开始吞噬摘星城,机关随时会被触发,我们即将进入因鲸吞机关大规模触发形成的地狱中。”顾沧海吐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鱼当家,趁现在还有一点时间,请告诉我们鲸吞之战的特性,让我们有所准备。时间就要来不及了!”
众人尽皆凛然,纷纷望向鱼飞帘。
“咳咳。”鱼飞帘轻轻咳嗽了一声,“鲸吞地狱的相关资料只有一些只字片语的记载。根据我的调查,鲸吞地狱会根据自己的世界之轮来划分地域,所以鲸吞地狱中的地形和空间与现实世界会产生巨大差别,至于差别多少,我不知道。”
“这……不是和邀梦犀有点相像吗?”黄金龙想到自己在邀梦犀肚子内的经历,不禁开口道。
“比邀梦犀内的差别还要大。而且鲸吞地狱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所以不要以为能像邀梦犀世界一样复活。在这里,死亡就是死亡,没有复活的可能。”鱼飞帘厉声道。
“是!”黄金龙吓得闭上了嘴。
“鲸吞魔物会全力阻止我们向最后的阵眼进发,并尽一切可能吞噬更多的生命,以此来收割更多的念力,为鲸吞最后的使魔提供具象化的力量。我们必须在它吞噬了整个摘星城之前冲到阵眼处,逼迫它提前开始使魔的具象能,这样最后使魔的力量会降到最弱,给我们杀死它的机会。”鱼飞帘沉声道。
“如何能够尽快找到阵眼?”陆飞蠓关切地问道。
相忘师·鲸吞
“不知道,走着瞧吧。”鱼飞帘耸了耸肩膀。
“哼!”众人同时笑了一声,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只有黄金龙住肚子里暗暗打鼓:这样的话,真是一半靠运气一半靠实力。如果鲸吞吃饱喝足,最后变化成了终极使魔,我就算死上一百次,估计也不够这怪物塞牙缝的。
“既然鲸吞魔物会阻止我们向最后的阵眼进发,我们就先朝四面绕行,哪里遇到的阻碍最强,哪里就是阵眼所在的大概方向,之后的事,见步行步吧。”蓝啸月沉声道。
“只有这个方法了!”陆飞蠓和鱼飞帘齐声道。
“哼,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出发。”顾沧海挥手道。
“走吧。”众人纷纷点头。
“呼……”黄金龙紧张地吐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仍然满脸微笑的顾天骄,心头一阵烦闷,这家伙果然是个没心肝的,居然在这个时候还在笑。随即他苦笑了一下:如果我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杀死鲸吞使魔的英雄,估计我也笑得合不拢嘴。
凛冽的风声在遥远的摘星城响起。鲸吞的魔阵如黑色的海潮无情地吞没了摘星城西面的城墙,高高耸立的荼洲西边军战旗一杆接一杆地折断坠落。从鲸吞阵的邪念之眼涌向人间的黑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浓密。
曲回岚悠闲地走在滚滚的黑潮之中,犹如一位富足的庄园主,在自己的田园信马由缰。翻滚变换的鲸吞魔物呼啸着冲向他的眼前,却在他离合眼魔光的照射下蜷曲变形,再次化为缕缕黑烟,融入了鲸吞浓雾之中。呼吸着混杂着魔物味道的烟尘黑气,曲回岚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怀念。
他的记忆被这千丝万缕的雾气牵动,不受控制地穿越千百年的尘封,飞回了旧日的时光。空气中充满了熟悉的味道,他怀念的那种甘甜。在浓雾中时隐时现的楼台亭阁,泛着绸缎般光泽的黑色河流和青金色的山峦。故乡战士身上披挂的黑色战甲,有着他熟悉的靓丽花纹。故乡的宠兽会亲昵地蜷在他的身畔,享受他的抚摸,并向他发出欢喜的低鸣。他不记得自己已经离开了多久。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他离开得实在太久了,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故乡。
但是今天,在一片苍茫的鲸吞之中,他却感到自己和故乡的距离一点点在接近。只要按照他的计划,他很快就可以看到自己思念的一切。这样的心情光是想一想,已经让他感到了一种温暖的幸福。
鲸吞的黑雾滚滚向他袭来,将他的全身牢牢裹住,犹如为他披上一身夜色。在不远的前方,鲸吞魔物的惨号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凄厉的剑鸣、呜咽的剧震、雷霆霹雳般的机栝轰响、猎猎的刀声激烈地回荡。丝丝缕缕的雾气一点点在曲回岚眼前退散,他清晰地看到命定破阵团浴血奋战的身影。
“很好,大家都很努力嘛。”曲回岚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就是这样,一路勇猛地冲到终点,去迎接你们的命运吧,只有你们才能拯救我的世界。”
就在这时,他看到被命定破阵团诸入围在核心中的两个少年。一位浑身金盔金甲、双手各舞一把金色龙枪的,正是这一次注定要击破鲸吞的顾天骄。另一位则是穿着一身救世军打扮的白色战袍,手里一把银光闪闪的天星剑,竟然是已经从摘星城逃跑的黄金龙。
“果然回来了,和千年照影镜上计算的结果分毫不差。但是,这不是命运给我的机会吗?他的到来正好可以验证我做出的预言,命定的少年必将死去,用他的一抹亮红点燃鲸吞的死色。星辰之命者痛饮了牺牲品的鲜血,最终必将屈服于命运的驱策。”曲回岚带着欣赏的神情注视着黄金龙和顾天骄,犹如在欣赏两件他亲自雕琢出来的艺术品。
“那么,就让这场等待已久的暴风雨,来得更快更猛烈些吧。”曲回岚双手合十,虔诚地在鲸吞黑雾中躬身祈祷,默默念颂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经文。
随着他宛如歌唱一般的吟诵,围绕命定八人的黑雾忽然间呼啸翻滚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乌金色光芒从黑气中透射了出来,这些暗金色的光芒一点点聚集在命定八人的正前方,汇聚成了一片暗金色调的恢弘巨影。惨烈而强猛的杀气犹如冰冷的极地海水淹没了一切,将所有人身上的生机一点点冻结。
求生的渴望在杀气出现的刹那忽然变得无比的荒谬可笑,而求死的欲望却开始一点点显得理所应当。当这个恐怖的黑金色身影浮现在眼前,曲回岚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他挺身一弹袍袖,身子再次浸入了鲸吞的黑雾之中,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命定者们启程的消息随着摘星城内风媒的活跃,飞一样传遍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准备逃亡的平民、正在谈生意的商人、正在打造兵甲的匠人、驻扎兵镇中的士兵都下意识地停止了手头的工作,朝着西面鲸吞袭来的方向望去。
鲸吞的黑雾犹如一头在陆地中浮沉的巨鲸一点点挪进,飞散的黑云犹如触须在摘星城上空飘浮。焦虑的议论声海潮一般在街道上洋溢着,人们不由自主地议论着命定者们的征程,希望从中找到战胜鲸吞的希望,而黄金龙则几乎成了所有人议论的焦点。
在摘星城的客栈中,打鬼团的少年们认真回答着宫行九关于黄金龙的提问,仿佛这已经是他们唯一能为团长做的事。
“老大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一个。”童百练局促地挠着头,拼命地思索着,“练拳的话,他比我练得快,练得好,还能教给我各种修炼的窍门。因为他的帮助,我少走了很多弯路。以前我经常练错拳,伤了筋骨,自从到了天门,我只练错过一次内功,然后就再也没出过差错,这都是老大的功劳。”
“他刚刚学拳几个月就能打败练拳好几年的同门,刚刚学剑几个月就能打败练功好几年的天才控魂师,他还一个人打败了花想容!对,就是他一个人打败的,谁都没帮忙。说了你都不信,真的!他还打败过魔神不知火,真的!你以为我吹牛啊,我亲眼看见的,在邀梦犀肚子里。梦境怎么啦?你做梦也不一定能打败不知火啊!反正我这辈子跟着老大混肯定没错,我是说,如果老大还能回来的话,我……我相信他一定能活着回来。对不起,眼睛进沙子了……我出去洗洗。”
“老大女人缘没说的,谁都喜欢他。”说到这里,英传杰掏出折扇扇了扇,颇为自得地摇晃了一下头,“哎,你听说过咱们天门有个冰山女神叫做孟碧萝吧?听说过就好,这可是我们天门英雄少年榜连续三年上榜、今年排第三的天女。现在,完全成了他爱情的俘虏。没错,每次见到他眼神都不一样。啊?没有,现在老大还是单身,当然不能为一棵树放弃一座森林啦。”
相忘师·鲸吞
“你听说过墨氏双花吧?墨凝眉和墨凝香。听说过墨凝眉?那就好,现在她对老大那是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打成猪头。啊?这不算喜欢?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这么恨他?对啦,请你尽情想象,有时候爱和恨,谁分得清?对不对?现在老大正在和墨凝香玩暧昧,这就叫手段高明,因为墨凝香绝对不会爱上他,这样他随时可以用她做谈资来吸引别的女弟子。女人都喜欢这种心灵受伤的颓废型。是,他现在看起来很阳光,但是等他知道墨凝香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他就会转型啦。对了,你看见苏浣虹和蓝彩儿没有,她们说不定也喜欢他。唉,没想到老大还是童子身的时候,就遇到这种事……我去洗把脸。”
“我和大少从小玩到大,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不分彼此。在他心里,我就是他做人处事的标杆。当然,说我是他的偶像这样的话太离谱,但是你可以把我当成他人生的指路明灯。比如他破解僵尸引的时候,多少次遇到困境,多少次遇到危险,这个时候他会怎样呢?他会想……如果是白算计的话,他会怎么办?于是……喂,喂!你们干什么,别打人,不准打人,哎哟……”
白算计从童百练和英传杰的铁拳下挣扎出来,揉了揉额头上的包,咳嗽了一声,继续道:“好吧,我和大少其实不是朋友,是对手!总有一天,我要他做我的二掌柜。他为什么那么玩命,因为他想要摆脱做我手下的命运。破僵尸引、杀邀梦犀,现在又要舍命击鲸吞,难道你不觉得他就好像有人在后面追着他一样拼命表现吗?大破僵尸引之后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摆脱做我二掌柜的宿命,但是打鬼团却在我的带领下打败了龙虎火舞团。他知道他还根本比不上我,正是好胜和嫉妒,让他走上了今日的不归路……你们干什么?别在外人面前打……啊——”
“为什么要叫他狗屎龙啊?嗯……当然是因为他经常走狗屎运啦。僵尸引那么复杂,不是两脚都踩上狗屎的人,哪能破解得了?他就像一头打满鸡血的蛮牛一样,到哪儿都恨不得一头撞一个洞出来。僵尸引就是让他这么破解的。龙虎团、邀梦犀都是这样。老天爷就是不肯给他挫折,让他一直顺风顺水踩着狗屎走运,现在终于遭报应了,这该死的狗屎龙……对不起…一”
苏浣虹转过头去,抬手用力在脸旁扇着,等脸上激动的热气和眼眶里的刺痛渐渐消减下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转过头来:“好吧。有人说,人做梦梦见屎就会发财,梦见棺就会升官,黄金即狗屎,所以我们叫他狗屎龙。他仗义,和气,重感情,守信诺,热心肠还特别体贴,除了言语尖酸、莽撞冲动,自以为是、自命不凡、无事充英雄、乱走狗屎运,做事用小脑多过用大脑之外,基本上是正常人。看不出言语尖酸?他经常说我是路痴,路痴!我可是乘风会的小当家!什么?我当然不可能暗恋他啦,我喜欢的是天骄!什么骑士、情人、公主,关你什么事儿?你是写传记,还是言情小说?”
“英明神武、天纵奇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纵横天下、笑傲江湖、虎背熊腰、龙肝凤胆、风华绝代、天不假年、丹心侠骨、虽死尤生、风流多情……呃……这个……情深义重,我还在推敲这最后两个词。”李南星死死攥着自己的稿子,紧张地朗诵着。
“不要紧张,你只要把心里对他的印象诚实地说出来就好了,顺便说一句,你刚才念的好像悼文啊!”
“呃……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把老大的悼文随身带,没事儿加几个词消遣呢,这样……是不是有点不正常?我知道不正常!所以这不是悼文。老大给我的印象……他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我的人。我本来什么都不指望,这个世界不可能从我身上夺走任何东西。但是老大……老大他给了我朋友,给了我友情,给了我荣耀,也给了我未来。我现在每天都睡不踏实,我知道就在某一天,老天爷会把这些东西一样样夺走,让我尝尽失去的痛苦。我早就看出来,老大总有一天要出事,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但是!贼老天,你看清楚了,我可以承受一切,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早就准备好了!看见了吗?我早就写好了悼文!哎,人呢?”
十七章 神剑自来出少年
山崩地裂的兽吼在空冥的天地中隆隆作响,黑金两色的巨兽再次发出了它招牌一般的嘶鸣。这是鲸吞七哨中最强大的一哨,人们把它称为戒欲兽王。而刚才的兽鸣,则是这只鬼兽即将发出最强一击的前兆。
黄金龙感到紧张的汗水如冰冷的蜈蚣爬入自己的眼眶,令他已经发花的眼睛完全看不清东西南北。自始至终,他并没有参与任何的战斗。但是他一路以来目睹的战斗却令他有一种筋疲力尽的错觉,似乎比经历过一天的苦战还要劳累。
鲸吞前哨戒惧、戒悲、戒恶、戒怒、戒爱、戒喜诸怪都已经遭遇,黄金龙亲眼看见其他命定七人在六哨轮袭中的惊艳反击。他们的武功已经超出了他可以理解和体会的范围。哪怕是顾天骄的踏火照梨花也显露出世间罕见的峥嵘。那些诡异而离奇、妙到巅峰的枪法混合念术的组合招式,以光华耀目的炫影火热地烧灼着他的虹膜,让他恍如在梦中。
鲸吞魔物在他的面前摧枯拉朽地瘫倒在地,化为一地黑水,渗入皲裂的地表。他在七人和一只金翅大鹏鸟的护卫下,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但是,那种面对魔物无法自保的沮丧感和无力感却在这漫长的战斗中一点点地腐蚀着他的斗志,也成了他身心疲惫的根源。
鲸吞的魔物太强大,即使以命定七人组那么强大而高绝的身手,很多时候也应付维艰。而他更是根本插不上手,任何一种妄动都会给护卫他的萧如意和鹏仔带来多余的危险。
恐怖、沮丧、无助、惭愧、焦躁,诸般负面情绪犹如齿轮轮番辗过他的心,让他倍感折磨。
到了戒欲怪终于从鬼兽的兽群中脱颖而出,面对众人做出致命一击时,他几乎要崩溃了。
戒欲鬼兽实际上是一只浑身长满了眼睛状斑纹的麒麟,身子足足有两只红甲象大小,双眼血红如熔岩,紫色的眼瞳凌厉地看着众人的眼,仿佛要直刺入他们的心中。它的血盆大口中淌着翠绿色的唾液,光是看上一眼都会有一种中毒的错觉,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含有剧毒。
它最可怕的地方在它身上那如眼睛的鳞斑上。当你冲到它的近前准备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候,这些眼睛状的鳞斑会真的像眼睛一样转过来,放射出一种奇异的眼波。每一个看到这种眼波的人都会无缘无故失去攻击的力量,浑身无力地被戒欲鬼兽撞倒在地。
相忘师·鲸吞
也许正是这种奇异眼波的加持,命定七人组已经轮番攻击过这只怪兽数轮,却几乎损兵折将,每个人都带上了伤。要不是陆飞蠓和鱼飞帘千钧一发之际的连续施救,顾天骄和折别都会身受重伤,萧如意更是差点被这只麒麟怪踩死在地。
“欲望!是欲望在做怪!”鱼飞帘忽然开口道,“虽然这一次冒死人鲸吞,我们是为了保卫荼洲而来,但我们未尝不怀着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名利之欲。这只戒欲兽身上的鳞眼,应该是传说中的吸欲符眼。它们会通过眼波来接引敌人心灵中散发出的欲念,强壮自身的同时也能瘫痪敌人。”
“哈哈,看来我们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破鲸吞的用心!”陆飞蠓仰天自嘲地一笑。
“有何值得反省处?”顾沧海厉声道,“欲望从来都是人们奋发向上的动力,没有欲望就没有今日的荼洲文明。作为荼洲子弟,何必为心存欲念而妄自菲薄。”
“如今在戒欲兽面前,我们束手无策,这难道有何值得炫耀的地方吗?”蓝啸月冷然道。
“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该怎么办?什么人说句话!现在鲸吞正在吞噬摘星城,我们没有时间了!”萧如意尖声道。
“既然睁着眼睛会看到它的眼波,大家都把眼睛闭上就是了。”顾天骄双眼一亮,忽然开口道,“咱们一起动手,尽快解决这只怪兽。这应该是鲸吞最后的防卫,破开这条防线,前面就是阵眼。”
“好主意,天骄,不愧是我的好儿子!”顾沧海撕下自己的英雄巾,往脸上一围,牢牢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等等……”黄金龙忍不住开口叫道。但是他的声音却淹没在命定者们纵身而起时带出的爆音中。
他们已经和这头鬼兽之王纠缠了半晌,对于这头凶悍矫健的凶兽一点办法没有,好像老虎咬刺猬,半天没有下嘴的地方。现在顾天骄提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他们就仿佛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牢牢抓住。
看着他们冲天而起,黄金龙焦急欲死:怎能如此莽撞!七人齐上太不靠谱,至少留一两个准备施救啊!一点配合都没有,比天门地主阵都不如!
他当然不知道这七个自视天高的英雄豪杰,在进阵时就有了比较之心,杀敌时各自暗算着杀敌数,为的就是不落人后,说什么也要压人一头。就算是顾天骄,也不愿意在前辈们面前做了后进,撒欢儿一般拼命杀敌。这样的竞杀之心本来在战阵中还能稍有节制,但是众人到了戒欲兽面前却仿佛忽然失去了耐性,竞争欲望犹如山洪爆发,完全无法克制。
严阵以待的戒欲鬼兽血红色的眼中忽然闪烁出狡猾的金光,这个眼神让黄金龙感到一瞬间的冰冷。“鹏仔!”他扭腕拔出天星剑,飞身一跃,跳到了鸱仔的身上,厉声吼道,“冲过去!”
“呀——”鹏仔仰天发出绝望行者般的悲鸣,振翅冲天而起,犹如一溜金光,倏然射向戒欲鬼兽。
与此同时,第一个冲到戒欲鬼兽面前的顾沧海浑身突然一软,好像一块石头般从半空中落下。那麒麟怪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的发生,忽然张开大嘴,一口朝着顾沧海的腰眼狠狠咬来。
“不好!”顾沧海顿时知道情形危机。这只戒欲怪的符眼原来能够透过人的皮肉直接探测到心灵深处的欲望,睁眼闭眼没有区别。“我怎会如此急躁,真是该死!”他趁着扭身之际,剑尖一立,以听风辨位术迅速判断出麒麟隆头部的位置,抖手挽出两朵剑花,直取它的双目。
“吼!”麒麟怪一声怪叫,扭头闪开顾沧海这要命的一击,回身一撞,将顾沧海旁边扑过来的萧如意一膀子撞得直飞了出去,前爪一探,狠狠拍向鱼飞帘。萧如意和鱼飞帘都感受到了同样的无力感,但是二人的命运却迥然不同。萧如意走运只是受到了撞击,她内功深厚,这鬼兽的随意一撞被她的护体真气荡开,只让她喷出一口鲜血,狼狈地栽倒在地。但鱼飞帘却是迎头等来了怪兽无情的跺击。
幸好鱼飞帘的筋斗云之名得来不虚。眼看自己全身无力,她猛然提一口真气,放松身体,双臂一展,借着鱼跃之力和麒麟怪一爪拍来带出的罡风,身子游鱼般在空中一滑,仿佛飘飞的树叶从麒麟怪的爪风中飞过,远远闪开了拍击。怪兽的巨爪砸在地上,发出隆隆的雷鸣,散碎的石屑盖了鱼飞帘一身。
麒麟怪的身子借着这一拍之力,旋风般一转身,另一只前爪呜咽着划过天空,将陆飞蠓调出来的一排攻击傀儡狠狠拍落在地。陆飞蠓的身子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差一点也要葬身它爪下,幸好鱼飞帘及时撕下遮目围巾,抖手一鞭卷在他的腰上,将他拉了回来。
“砰”,麒麟怪的巨大身躯侧撞在晚一步扑上来的蓝啸月和折别身上,这两个人同样浑身无力,仿佛两个面口袋狠狠被它从肋侧击中,齐刷刷喷出一口鲜血,仰头东倒西歪地落到地上。
麒麟怪的身体直立而起,两只巨大的前爪朝着最后一个扑上来的顾天骄拍去。顾天骄的身子在空中软成一团,动作产生了变形,犹如在梦游。他的身上忽然间没有了一点力气,但最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小到大,他都活在一帆风顺之中。唾手可得的神功秘法,千古留名的神兵利刃,溺爱有加的父亲,这一切令他一生未逢强仇敌寇。他遇到的都是恰到好处比他弱上一节的对手,从来没有吃过一点苦头。他一生最艰苦的一场战斗,大概就算是一人对抗三十个獠师的血战。那还是因为他不知道在关键时刻保存气力而自己把自己累到脱力。
他从来没有在逆境中挣扎的经历,没有近死迫生的艰苦历程,没有以弱胜强的坚强斗志。他完全继承了顾沧海的意志,以单纯强大的力量挑战天下,通过不断的苦练让自己永远处于强势地位。这让他缺少了逆境中挣扎的经验。
当他浑身无力地面对双爪齐至的麒麟怪时,竟然给吓呆了。
“天骄!”顾沧海撕肝裂肺的狂吼传人顾天骄的耳际。平日傲视群雄、俯仰天下的盖世英雄,此刻只能发出无能为力的悲鸣。因为他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戒欲符眼所吞噬。
鱼飞帘、陆飞蠓、蓝啸月、折别、萧如意都已经怔在当场。他们身上旧力尽失,新力未生,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刻,在麒麟怪迅疾威猛的双爪狂击之下,无法做出任何及时有效的应变。眼看着,这位有希望杀死鲸吞使魔的绝世英雄、天命之少年,就要在戒欲之魔的爪下化为一摊血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稚嫩但坚定的少年怒吼忽然响起,恍若奔雷滚地,势不可当。一道靓丽若天际流星的剑光在空中一闪而过,狠狠钉^麒麟怪即将落下的右爪上。
相忘师·鲸吞
剑光背后,黄金龙以双手反握剑柄的姿势凌空吊在剑上。在这雷霆霹雳的一剑刺击下,麒麟怪强猛的拍击之势居然戛然而止,身子一个别扭的晃动,右爪让开了顾天骄的身子,拍在干涸的地面上,轰起了漫天灰尘。
“鹏仔,去救顾天骄啊!”黄金龙大吼一声。鹏仔金色的身影从他身下一闪而过,风一样在顾天骄身上一裹一卷,犹如脱弦之箭再次蹿入空中。
“吼——”愤怒的吼声在麒麟怪的口中爆发出来,它的前身依靠右爪着地,高高挺起,左爪迎着鹏仔从身下疾飞而出的冲势逆向扇来。这一爪就好像鹏仔想与它合力将顾天骄拍成肉饼一样,出手的时间和方位妙入毫巅!
“小心啊!”刚刚看到顾天骄险死还生,顾沧海等人一颗心还未放回肚子,此刻看到麒麟隆更加阴毒凌厉的出手,无不目眦尽裂,血充大脑,耳鸣如雷。
一切都像慢放的镜头一般在黄金龙眼前一页页展开。鹏仔的冲天而起,麒麟怪的挺身扇击,顾天骄在鹏仔身上东摇西晃的身影,鸱仔惊恐而意外的嘶鸣,一切的一切清晰得恍如掌上观纹。戒欲怪尺余长的兽爪尖刺破长风发出的呜咽声如竹林之夜恸,深深刺入他的心灵,拨动着他的心弦。
就是现在了吗?命运终于来叩响我的心门了?这是鲸吞挡在眼前的最后一道障碍,前方就是决定胜负的阵眼。顾天骄的生死悬于一线,这应该是我慷慨赴死的一刻。我应该准备好了,不是吗?
看着顾天骄无助的背影,黄金龙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无感:能够拯救荼洲的英雄啊,原来在失去力量的一刻会如此脆弱。而我则会为了他死在一只鲸吞旗下不知名的怪兽爪下,这就是我的结局。杀死我的家伙竟连属于它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眶中滚滚流下,瞬间模糊了他的世界。
他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舌尖上,让剧痛和鲜血的滋味冲刷掉心头的怯懦和遗憾。命运之轮到来的时候,相忘师应该昂首向前,哪怕被碾得粉身碎骨,他的双眼永远应该直视前方。
这个世界也许有被命运毁灭的相忘师,但是相忘师是不该向命运低头的,没有什么能够凌驾在相忘师之上,哪怕是命运。最后一刻,让我飞翔吧!
“啵”的一声促响,黄金龙双腕一翻,用力将天星剑从麒麟怪的右爪上狠狠拔下,身子借着一拔之力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全身飞速蜷缩成一团,接着猛地一展,双腿狠狠踹在麒麟怪的右前腿上。
“咯咯”两声脆响爆起,黄金龙的双腿因为用力过猛,在踹击的同时骨骼错位,剧烈的疼痛令他浑身痉挛。
他强忍剧痛猛地提气,运起青霄术。这一踹的巨大助力与青霄术神奇的轻身加速奇效叠加在一起,令他的身子转瞬间化为一道模糊不定的影子,仿佛疾驰的白虹、脱弦的箭,穿透了鲸吞内混浊的空气,发出一连串强烈的炸音,似乎他这惊艳的奔腾已经劈开了凝滞的时空。
在鹏仔的金身和麒麟隆的魔爪眼看就要凑到一处的瞬间,黄金龙的身子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抢先一线,从后面狠狠撞向顾天骄的身侧,将他撞到一边,让开了兽爪的扇击。
“看剑!”撞飞了顾天骄的黄金龙已经无法躲开兽爪的正面冲撞,他放开一切地昂头怒吼着,手中天星剑化为一蓬璀璨的星雨,仿佛~双光明天使的翅膀,迎头撞向奔腾而来的兽爪。
“轰”的一声巨响,金色火星和青芒电影交错飞扬,令人睁目欲盲的豪光笼罩了大地。三枚被震飞的月牙形猛兽指甲裹着金灿灿的光芒冲入空中。
众人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滤过刺入虹膜的光华,仰头凝目细看。
顾天骄完好无损地从半空坠落,鹏仔失控冲入远处的高天,正在扭头反身飞回,意图救回顾天骄。黄金龙的身子紧紧贴在了麒麟怪的兽爪上,顺着兽爪的横扇之势从空中飘过。
“他的身子!”鱼飞帘失声惊道,语声中竟然带着一丝嘶哑。
众人的心头同时一沉。庞大的兽爪狠狠印在了黄金龙身上,他的左肩和右肋被爪尖无情地刺透,鲜血如失控的泉水从他脆弱的身体中狂喷出来。
麒麟怪的兽爪上有两根指甲深深没入他的体内,另外三根刺向他胸口、咽喉和小腹的指甲却已经被刚才的剑光削断。黄金龙手中的剑此刻狠狠刺入兽爪的掌心,乌黑的兽血喷了他一身。
“他还有救!”陆飞蠓大声吼道。
“上!”蓝啸月和折别同时跃起身形,顾沧海、萧如意和鱼飞帘早已经抢在前面冲天而起。但是他们的身影在刚刚接近麒麟怪的瞬间再次同时失力,纷纷栽倒在地。
“这怪物如何可敌?”顾沧海忍无可忍,爆喝而出。
众人来不及回应他的怒喝,他们同时仰起头来,关切地看着黄金龙。
麒麟怪的左爪高高抬起,对准地面狠狠踩下,势必要将连续伤它的黄金龙像蟑螂一样踩死。但此时,黄金龙却忽然抬起了头。
“还活着!”折别依靠他飞器师的上佳视力抢先发现了黄金龙的异动。
“快眺开!”众人顿时齐声吼道。
黄金龙的双膝忽然蜷在兽掌上,身子一缩一顶,竟然靠着膝盖之力拔出了自己的天星剑,身子仿佛弹簧一样从麒麟怪的兽掌下弹开。他的剧烈运动让他浑身的伤口爆出更加浓密的血光,但是他成功摆脱了麒麟怪,身子重新回到了只有相忘师才能称霸的天空。他的双腿一抬一蜷,身子前躬,右手剑吐出一点明媚的剑影,仿佛一根光影构成的苍蝇拍,在麒麟怪支撑地面的右前臂上一点,身子借力一弹,倒翻一个筋斗,蹿入更高的天空。
“雪花盖顶!”命定七人组此刻同时认出了他的招式。他们的惊讶并不在于这一招的惊绝奇幻,而在于这招式的简单。
这是任何学武之人入门的招式,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你不用成为相忘师也知道这招式。但是能在如此惊险万状的时刻,在如此紧张激烈的战场,突然使出这一招入门招式,这种奇特而清新的感受让众人浑身一爽。
黄金龙的身体在空中风卷云翻地扭曲变换,左旋右闪,连续避开了麒麟怪轮番挥出的左右前爪,身子仿佛醉酒起舞的秀士云袖在空中一卷一扬,天星剑化为一道明媚的流光,一剑点入麒麟怪肩窝处的硬鳞上。
“一竿钓起满天星?”这是夜落星河剑最绝美也是最致命的绝招。用在麒麟怪肩头的硬鳞上,实在是浪费了。无论你如何无坚不摧的剑法,也必须击打在敌人的要害上才能发挥百分之百的威力。否则越是致命的剑法,就越是瑕疵毕现。黄金龙这一招在众人看来却是使错了。
天星剑刺入麒麟怪的肩窝之后,夜落星河剑应有的光芒才随之升起,那是灿若北极的极光!明媚的剑身富有弹性地向下一弯,接着朝上轻盈地一挑。
黄金龙趁着这一挑之势,猛地一收剑,身子借着剑势高高扬起,再上一层,一个倒翻跃到了麒麟怪的头顶。
“他将这招剑法反用了出来!”命定七人各个都是剑法行家,顿时看出了黄金龙出招的精髓。一竿钓起满天星本来是以剑为竿,以敌为钓起的鱼,而施剑者则是星夜之下静钓星云的烟波钓叟。剑法透过凝成一线的迅疾一剑,化繁为简地穿透所有防御,将敌人一剑挑起。
但是黄金龙在这里却把剑意彻底调转,以剑为竿,以施剑者为鱼,将自己的身子透过一竿钓起满天星的剑劲高高挑起,翻入决定胜败的制高点。这一招反转乾坤,别出心裁,将已经臻至化境的一剑又衍生出了新的变化。
命定七人虽然都已经是绝世高手,但是乍一看到这充满新意的妙剑,也不禁感到精神一震,浑身随之一轻。
“嗷!”麒麟怪不甘示弱地高高扬起身子,张开大嘴欲将翻上自己头顶的黄金龙一口咬住。但是黄金龙此刻左臂忽然一下按在麒麟怪的左眼眉梢上,身子再次一缩一弹,行云流水般腾入更高的天空。他的用力是如此迅猛和急促,在弹身发力的时候,肩膀和右肋的伤口同时喷出一股触目惊心的血幕,令他这一招腾跃显得更为壮烈,充满致命的美感。
拖着两行淋漓的鲜血,黄金龙的身子火箭般直入云霄,化为青冥色天空中隐隐约约的一点。“嗡”的一声,清脆的剑鸣从半空中响起,仿佛一只雄鹰在空中突然展开了自己利剑般的羽翼……(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古小兮邮箱:[email protected])
[下期预告]
黄金龙成功击败戒欲怪,却身负重伤,他的命定任务是否已经完成?又或者……这一切另有隐情?故事已进入最激动人心的篇章,预知后事如何,请期待下一期《相忘师·鲸吞⑥》。